“怎么抓了一大群老外?”这是他脑海中的第一反应。
魏晋时代,羯族人属于匈奴部落的一个分支,跟随主人迁居汉地。他们和属于黄种人的匈奴不同,带有明显欧罗巴白种的特征。眼前被围住的这批羯人,个个高鼻窄脸,眼窝深陷,有的人甚至是金发碧眼,长得跟童话中的王子公主差不多。不过关于这些往事,丁晓武毫不知情,因此才会闪出那样的想法。
其实在早先几年,羯族人曾经遍布洛阳、邺郡等中原城市,如果那时候丁晓武穿越过来,便会司空见惯。但屠胡令汹汹一下。羯族人立刻遭到了野蛮的种族清洗,短短几个月就几乎被杀得灭绝殆尽。现在被围着的这批羯人,可以说是最后一群邺城大屠杀后的幸存者。
对于羯汉间的恩恩怨怨,丁晓武虽听说了一些,但并不太清楚。今日来此,他也只是尽一个当兵者的责任,至于羯奴该不该抓,该不该死,他没有多想,也一概不敢多问。这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管好自己,少在人前出头,不要干自己根本做不了的事情。在前世的广告设计公司,他也是这么应付主管的。
“尔等羯奴听着,识相的,赶紧放下兵器投降。”沈麟司马朗声高叫道,“我大魏看在尔等诚心归附的份上,可以饶恕尔等不死,若敢抗拒,则一概诛戮,妇孺不留。”
对面的羯人没有回应。男子们围成一个半圆,将自己的妻儿母亲护在当中。他们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把锋利的短刃,寒光阴冷,森森夺目。
见此情景,沈麟目光一沉,手中长剑倏然举起。
“大人且慢……”一个褐眼浓须的老者从对面队伍里走出,向沈麟恭谨一揖,“大人,我等虽为羯人,但都是忠于大魏,忠于皇上的良民,只想在这乱世间苟延残喘,从未心生反意。求大人高抬贵手,行善积德,放我们渡河东去,我等将来会为大人立庙祭祀,传颂大人恩德。”
“混账!”沈麟一听这话,却突然发起火来,吼叫道:“你还说你不敢反,圣上治下的太平盛世,到你嘴里竟成了苟延残喘的乱世,如此诋毁谩骂圣上,这还不是在公然宣称造反?”
老者一听,浑身颤栗,慌忙长揖到地:“大人莫要动怒,小老儿无心失语,并非存心要辱没皇上。大人要怪,责罚小老儿一人即可,其余人等,就请大人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放过他们吧,求您了。”
老者说到这里,已是热泪纵横,语声凝噎。但对面的沈麟依旧铁面冷脸,不为所动。老者身后忽然闪出一个少年,手举利刃指着前方怒声道:“爷爷,这班杀人不眨眼的中原狗根本听不懂人话,何必对他们苦苦哀求,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咱们干脆与他们拼了。”
沈麟脸上青气大涨,手中利剑再次高高举了起来。
老者抬起头来,眼角还闪着晶莹泪花,但语气已变得冷若冰刀:“头顶三尺有神灵,你今日怙恶不悛,来日必遭天谴。”
沈麟一怔,随即仰头大笑:“这话应该应验在你们身上才对。尔等暴胡欺辱汉家数十载,杀我百姓夺我宗庙,故有今天的报应。你竟然是非颠倒混淆黑白,岂非贻笑大方。”
丁晓武根本搞不懂羯人和中原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听他们对话感到莫名其妙,便向旁边的一个伍长询问。伍长便把当年后赵皇帝石虎一家的暴虐简短讲了一下,说道:“自从我大魏皇帝颁行杀胡令之后,羯奴便消亡殆尽,从此中原百姓重见天日,天下承平。可没想到眼前这伙羯奴竟然躲进了当年石邃在邺城附近修建的地下密宫中,逃过了官兵搜捕。他们还收买了几个汉族人,为其输送食物。这一躲竟躲了近两年时间,始终无人知晓。直到有天帮助送饭的一名汉人因为赌钱把人打伤了,官府暗中追捕,不料无心插柳之间,竟然顺藤摸瓜找到了密道入口。沈司马赶紧组织人马围捕,然而羯奴警觉,听出风声,急向东边逃亡,于是沈司马就带兵赶到了这里。”
丁晓武品味着这个故事,搞不懂它听上去为什么那么耳熟。蓦然间,他脑海中闪过一部电影-《安妮日记》,对,就是这个。二战时犹太小姑娘安妮一家为躲避纳粹,藏进了阿姆斯特丹一所阁楼,与世隔绝,但最后还是没能逃掉。原来这个故事的最初蓝本竟起源于一千六百年前的中国,《安妮日记》则是后来的再版。
丁晓武正在唏嘘感叹,忽听耳边传来一个宏亮的喊声:“长枪手,出击!”
随着这一声发令,沈麟司马的长剑重重挥下。丁晓武看在眼里,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迸发出一系列很不是滋味的想象。这位留着大络腮胡,相貌不算难看,为人也和蔼可亲的司马大人瞬间变了一副模样,换上了大沿帽,皮风衣,长筒靴和铁十字挂件,全身盖世太保的完整行头,随着“哚”的一声立正,他的右臂正举前方,口中高叫:“嗨嘿特勒。”
魏军阵中,二百多名士兵肩扛长达四米的铁矛,从人群中走出,随即平端矛杆,排成密集的偃月阵型,向对方围逼过去。
羯人陡然间大叫大嚷起来,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声,声振寰宇。那是一种临死前的不屈,一种对不公的命运的抗争。随着这阵阵呐喊,男人们举起手里的短刀与匕首,向着荆棘丛般的枪林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
“砰……噗……”利刃刺穿皮肉,割开腔体的声音响彻四方,一道道血箭冲天射起,一声声惨叫轰然大作。羯人的短刃还没来得及触碰到敌方身体,便被无情地捅翻在地。他们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从地上爬起来竭力抗争,用血淋淋的手硬生生拨开对方的矛尖,或者挥刀重砍以期削断他们的矛杆,但根本无济于事。魏军的长矛手有三排,矛头纷纷伸向前方,排列得密密麻麻,整个阵势宛若一头浑身是刺的巨型豪猪。羯人冲破第一层,却无法冲破第二层,第三层。血肉之躯终归无法抗住这个全身是刺的怪物。最后,羯人的徒劳抵抗终被粉碎,他们精疲力竭,浑身浴血,瘫软着倒了下去。
屠杀!这是一边倒的疯狂屠杀!丁晓武只觉心跳瞬间加速到了极致,双眼仿佛被冻住了,直直地望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屠场,脑海中随即出现了电影《斯巴达三百勇士》的场面,但那再怎么血腥也终归是假的,是一种视觉魔术。而现在看到的这一幕惨景,却是活生生的。惨绝人寰,目不忍睹,尸横遍野,再生动的形容词都不能描述眼前这些血淋淋的现实。丁晓武只看得大脑抽搐,一会儿觉得胸口在燃烧,一会儿又觉得血液在凝固,他觉得自己快要经受不住这种赤裸裸的刺激了,胃里忍不住地翻江倒海,一股酸酸的苦水被挤压到了喉咙边,只待嘴巴一张,便要狂泻而出。
疯狂的一幕终于停止下来,刚才还一个个鲜活的面孔,现在都已经变成了河边一具具毫无生气的残尸碎肉,鲜血四处流淌。震天的恸哭取代了方才的呐喊,这是剩下的另一半羯人在哭泣。丁晓武缓缓睁开眼,看到那些伏在尸体上呜呼哀嚎的妇女孩子,只觉心痛如刀绞,几乎要当场昏厥。
羯族男人们临死前的表现始终像个堂堂正正的爷们,他们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奋力保护自己的母亲妻儿。
丁晓武从前是个影视迷,看过不少名剧,最讨厌其中有些男人所谓杀身成仁的表演。某某大将困守孤城,城破在即,大将先毒杀自己的老婆孩子,甚至包括宠物狗,然后舍生战死或自杀殉国,以示自己精忠报国,与城共存亡。好像日本军人这事干的最多,不这样做就不符合武士道精神。
但在丁晓武看来,如果战争还存有一丝正义的话,那就是男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或者为了给家人们以新的幸福生活,才会上战场以命搏命抵死抗争。为了家人不被敌方玷污,为了所谓尊严和血统纯正,就逼着他们去死,这不是英雄,而是一个暴虐独夫。
如果按这种做法,羯人就应该先逼自己的妻儿跳河自尽,然后再来决一死战,这样方能保住家族荣誉,获得灵魂升华。但他们显然没有受过这种武士道的熏陶,他们只是采用了一种原始、自然,或者真正人性化的抗争方式,为了家人反战到底。仅凭这一点,他们便值得后世尊崇。
“大人,那些羯奴妇孺该怎么办?”一名部下向沈麟的询问声打断了丁晓武思路。
沈麟看了她们一眼,淡淡道:“邺城的粮食本就不够,怎能再添那么多吃饭的嘴?这些人留不得,还按从前方式处理。”
“是,卑职明白怎么做了。”部下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