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的姿态已近乎跪求,但孙绰却不为所动,仍旧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兄弟,你把事情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你可知道我家大人以六朝望族、陈郡谢氏后人的显赫身份,却从未受到过庾亮的打压非难,这些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究竟是出于何种缘故?因为他一向处事低调,万事忍让,从不露一丝圭角,因此暂时麻痹了妒贤嫉能的庾丞相,使他不认为我家大人是威胁。可一旦其锋芒毕露,强行为某事出头,立刻就会招来各方面的非议。庾亮不是蠢猪,更何况他的耳目爪牙遍及全城,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瞬间得出全部的来龙去脉。倘若庾亮知道了此事原委,晓得我家大人有如此大的能量,那还不把他当做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一旦谢家倒台,那建设北府兵的行动势必停止,你们飞鸢尉含辛茹苦拟定的北伐大业,重建国家的大计,岂不是全都要落空了吗?”
杨忠抽了口冷气,神色郁郁,但不敢再多言。孙绰微微一笑,安慰道:“杨兄弟,你是关心则乱。方兄弟的真实身份,苏峻等人未必知晓。也许他们只是因为街头斗殴输了,一时不忿才绑架了方兄弟,其实心中根本把他当做一个无名小卒。毕竟这里是京城,他们不敢公然犯罪杀人,捉进去教训一顿,出了心头之气,很快就能放出来。”
杨忠还未答话,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嗦。
二人连忙转头,只见一位身着青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向这里走了过来,边走边捻着颌下髯须,微皱的浓眉下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慧眼。
一见此人,杨忠不免一怔,心道:教坊使谢安大人不是在会客吗,怎么出来了?他顾不得多想,连忙上前施礼道,“卑职参见谢大人。”
杨忠说着,还没来得及俯身下拜,便被对方伸手轻轻托起,温言道:“云骑尉免礼,方才老夫正在回见一位极重要客人,实在分身不开,请勿见怪。”
“不敢不敢。”杨忠直起身,刚想讲两句场面话。却见谢安紧握住自己的双手,一脸郑重道:“刚刚老夫得属下快马急讯,京城内出了变故,苏峻和祖约公然亮出反旗。他俩不尊朝廷调度,带着手下放火焚烧了崇武门,并趁乱闯出建康直奔东面的沙洲渡而去。卫戍司马此刻调兵点将,正准备尾随追击。”
杨忠悚然一惊,失声道:“二贼造反了!那方雷兄弟..”
谢安轻轻摆摆手,示意其不要冲动:“老夫另得密报,苏、祖前脚刚刚离去,中常侍郭默和大理寺卿张桐便后脚率领大队缇骑兵和缉捕弓手包围了祖约和苏峻的府宅。皇城司和廷尉署的人随后将院落前后及地下私设的刑牢全部搜查了一遍,却发现人去楼空,连一具尸体也没留下。老夫由此猜想,既然府中并没查出什么,那么方佐尉此刻应该还在人世,正被苏、祖二贼裹挟着带往江北。”
“他们要渡江北去吗?”杨忠诧异地看了谢安一眼,急声道:“如果由着对方回到各自老巢,那里守卫森严,方雷兄弟怕是更加救不出来了。”
“看来杨壮士是关心则乱呐。”谢安微微笑了笑,拍着对方肩膀安慰道,“以老夫多年的观察,那苏峻虽身在行伍,却是个精细之人。方佐尉年纪轻轻,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并没有什么化不开的仇怨,所以他暂时不会向方雷兄弟痛下杀手,杨壮士不须太过担忧。”
杨忠道:“话虽这么说,可在下却不能置之不理。毕竟还有个祖约,那厮行事可不像苏峻一样冷静理智。如果任由其逃到江北,则贼人自以为冲出朝廷掌控的罗网,有恃无恐之下,保不准会对方雷痛下毒手。”
谢安笃定道:“杨壮士不必担忧,二贼过不了大江。因为我已派人飞鸽传讯给了江心洲水寨,那里驻扎着胡彬的一千名北府兵水军,他们会应约拦截二贼,保证会将方壮士平安无事救出。”
杨忠原以为教坊使会顾及到自身进退,不大会插手救援行动,没料到他竟如此慷慨仗义,不但提供情报,而且预先做了妥当安排,不禁大为感动,向谢安千恩万谢。一旁的孙绰惊得满脸错愕,刚要插口提醒,却见谢安冲他轻轻拂了拂袖子,继续对杨忠说道:“杨壮士不必拘礼。倘若不是飞鸢尉诸贤达通力协作,北府兵怎会在短时间草创之下便有了如此规模?别人不知内情,老夫还不了解吗?你们通过出使我晋朝,一次次南来北往,表面上是在买卖奴婢,互相通好,实际上在沿路清缴匪患,为南北交通开出了一条条安全通道,方便了那些滞留在河南、山东一带的中原遗民顺利举家携口、迁居江南。没有那些依旧心向朝廷的遗民,我大晋如何能从中筹集到足够的兵源以供招募?你我皆是汉家儿郎,驱逐鞑虏、收复故土、重整我华夏江山,这是咱们义不容辞的职责。飞鸢尉藏身敌后,冒着莫大风险,暗中襄助组建新晋精锐北府军,凭此一点,便是居功至伟。凡我大晋子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自我牺牲。”
杨忠激动得热泪滚滚,慨然道:“有大人这句话,我等即便粉身碎骨也值了。如果朝中所有的仁人志士都能像大人这般励精图治、坚持不懈,将来光复疆土失地、拯救万民于倒悬,继而重张当年雄风,复我大汉伟业,又有何不可?”
当下谢安又勉励了两句,杨忠心里记挂着丁晓武的安危,便向对方告了声歉,匆匆道别离去。
孙绰望着杨忠厚实的背影闪过大门,消失在熙攘的长街上,随即回过头来看向谢安,口中酸不啦叽地说道:“恩师确实爱才若渴,对这位杨壮士真是器重赏识到无以复加啊,为了相救他的下属以施恩惠,竟不惜放弃多年来的低调和隐匿,就连以后来自朝廷中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也不顾了。”
谢安微微一笑,信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孙绰的肩膀,仿佛春风送暖,瞬间融化了对方因嫉妒和郁闷而冰冻的心绪。
“兴公(孙绰的字)。”谢安讪笑道,“你也算一方名士,怎么跟个小妾妇一般在老夫面前跟人争宠斗艳?那杨忠虽佳,对老夫来讲不过是一天忠诚勇猛的猎犬,而你这位孙大才子,却是老夫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二者怎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