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类小说中,《古黄河滩上》出现最早。这是一部通俗历史小说,主要描绘捻军溃散将领林楠子(后更名朱偈)抗清行侠、爱国驱洋的事迹,读来着实上瘾。但作品终究未脱剑侠小说的窠日。可这之后出现的短篇小说《斗羊》和《村鬼》却与此不同,后者已逐渐开始具备了自己的特色。如题所标示,《斗羊》是如“斗牛”一样不难理解,它是古黄河滩上人们娱乐较量、显示才能的一种方式。杨光腚老汉是这一带斗羊的老手。他为人仗义,主持公道,又英雄气盛,斗羊有方。多年以后,他再度出马,不为别的,就为了打杀刀棍吕麻子在斗羊场上败坏斗羊规程的行为。小说写他精选羊种的动人情形,描绘他斗羊技术的老练等十分精彩,但这一切都没有掩饰住老汉在斗羊过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庄重威严的气质和疾恶如仇的情绪。在读者的感觉上,杨光腚不仅是个斗羊的能手,还是刚正不阿、品德高尚的英雄化身。所以,较之他的精湛斗羊技术来,他的行为气势更能给我们以感染,并留下较深刻的印象。奇异的娱乐方式,特殊的斗羊人形象,构成了该小说的个性特点。写“斗羊”而又不以描绘斗技为重,反而颂扬一种品德,表现一种正气,又使该小说具有思想和社会意义。
中篇小说《村鬼》是这方面最突出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赵本夫采用欲扬故抑的手法,把李崮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及其性格表现得很不一般。李岚在三年困难时期先后失去亲人,幼小软弱、贫困无助使他在村子里时常成为孩子们欺侮的对象。可也正是这种环境,慢慢使他变得坚韧、刁蛮起来,直到最后被人们视为“村鬼”,极力躲避。因为感情生活的冲突,他与王刚相斗,几乎发生大祸,为避关禁,只身外出。多年后外出归来,全村惊动,再次演出了一场动人心弦的活剧。小说的情节极富内在力度,人物的性格也十分突出强烈,读来使人有惊心动魄之感。赵本夫抓住特殊生活环境中被扭曲了的人物的心理性格给以具体形象的表现,这样就使得李崮这个形象不同凡俗,具备了独特的行为和气质。许多人都欺侮他,他就与这许多人为仇。他不能温饱,就捕杀人家的鸡鸭,打人家的狗吃。别人找他算帐,他就以火烧人家的住房相威胁,弄得人们只好忍气吞声,任其胡作非为。他表面似乎软弱,可是有内在的强盛气质。小说里的人们对他怨恨至极,我却给他以理解甚至原谅,因为他到底还是一个弱者。从新疆归来后,他表面上看似乎不记前仇,与王刚言好,但在心里、在暗地里却正在用更严厉的手段向王刚复仇。只要看看他怎样利用自己掌握的汽车方向盘(王刚搞运输雇用他)整治王刚的那些情节,我们对这个“村鬼”的形象就更会加深认识,才知道他如今较之过去那种杀鸡捕鸭的行动更令人可怕。但是,他毕竟是人不是“鬼”。经过一段时间,当他看到王刚在他的调配下那可怜样儿,想起村人过去对自己的关怀与自己对他们犯下的罪过,良心到底发现了,尤其是行车中无意间造成王刚之死后王父对他的理解,更使他感动至极,彻底痛悟,最后由“鬼”变成人,复归到正常人生的心理与生活道路上来了。李菌曾经是一个有不少恶行劣迹的人,又是一个强烈的复仇者,但他的这些恶行劣迹产生的根源及复仇的目的愿望以至最后的结局,是同过去某些作品中的复仇者不同的。我不敢苟同他的行为,但我却恨他不起来。因为,在这一切的背后,我们多么清楚地看到了社会环境对这一切所应负的责任。他成为一个“村鬼”令人遗憾,最后变成了人却使人感到欣喜。李崮的身上带有“鬼”气,那无声的怨愤、那蛮横的举动以及那深隐着复仇心理和最后感悟时的伤痛,构成了他独特的气质和性格特点,把他列于新时期文学人物画廊不必担心雷同。
气质,这是一个十分抽象的概念,但它结合到某一个人的身上时却又是十分具体的,或豪放,或柔和;这个坚韧,那个脆弱;张三端庄,李四轻浮等各不一样。然而,气质总是反映着人的思想和情感,从而无意间左右着人们的言语和行动。善于结合具体的情节故事表现人物的气质,这对于作家来说是不很容易做到的,但却是作家应当力尽其才的。许多成功的典型形象都非常充分地表现了某一种气质,诸葛亮的沉稳、张飞的勇猛、关羽的威严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赵本夫笔下的杨光腚、李围,就气质来说,一个雄放,一个阳刚;雄放者使人感到正气凛然产生敬仰,阳刚者使人觉得难以接近不免敬而远之。由于不同的环境不同对象而表现方式和效果截然分明。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认识并表现出这种相近却不相重复的人物气质,这是作者艺术上深化成熟的表现,也是他在把握及表现人物形象从外在走向内在,使形象不断丰满起来的良好势头。
另外,赵本夫还发表有短篇小说《水蜜杏》、中篇小说《在寂静的河道上》等。《水蜜杏》中的秋萍承受着经济、精神、感情等多重压力,在矛盾的交叉中生活。她既表现出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又体现着现实生活中追求自由生活的新女性的特点。人物性格尚不分明,但读来还是相当感人的。《在寂静的河道上》描绘两个男女在人、生道路上的苦恼:一个为偶然的疏忽而未考进大学不得不归回河上苦恼;一个为过去曾犯错误,如今虽然痛改前非却依然得不到谅解,无法归回只好隐身河道而苦恼。最后,二人相处日长,相互理解、同情、相通,或许将永久在这“寂静的河道上”共同生活下去。苦恼的情状各有原由,亦不乏动人处,相通的可能与条件也有力。可在我看来,人为之处还有,所以,特点就淹没在概念之中了。故不专题谈论。
无题的感言
赵本夫的小说特点及其艺术表现,前面已讲的不少。现在,关于他的创作,不妨再絮叨一会儿。
读者不知是否注意,赵本夫的小说在结构上基本上是单线推进的,一般都是围绕着一件事、一个人物的命运展开的,即是像《村鬼》这样较大篇幅的作品也是如此。也许正是这样单线索的结构,使他的小说具备了结构严谨、叙写自然有序、情节和人物集中等特点。这是应当充分肯定的地方。可我也以为,伴随着这些优点,一种欠缺和局限也在发生着。这种欠缺和局限就是作品的画幅虽精却小,虽集中凝练却难免失去了雄阔。我们不是勉强赵本夫去经营巨幅的图卷,但是却希望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到更丰富、更纷纭的生活及人物命运以及更多样的形象性格。而要满足这些期求,只是如今这样的结构、情节、人物显然难于胜任。微雕虽好,但是终究还小。我们不要抹杀其好,但也别否认其小。
在我的感觉中,赵本夫是位诚朴忠厚的人,他性格内向,处世淡泊。作为一种生活观念、人生哲学,我对此绝无评判,尽可自我选择。然而,作为一个作家,我却以为,在某些时候是不可以完全囿于自我人生观的,而应该同社会、同生活有更多的交流。而在这一点上,赵本夫是否过多地恪守了点呢?前面谈到的孙三老汉、江古利老汉、福淳爷等的彷徨,自然是作品人物在特定生活环境下的心理状态,但是也不必讳言,在他们的彷徨中也有赵本夫那颗不宁静的心的折射。这一点,在江古利和福淳爷的身上表现的更为突出。无疑,这些人物心理上的彷徨都是自然的、正常的。可它在朦胧中透露着作家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理解。在整个社会、整个一代人即将告别一种传统的多年习惯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时候,社会现实状况自然是纷纭的,各种矛盾交叉,各种人物、各种行为全在根据不同的认识理解活动于生活的舞台。这时,一位作家尽可以选择一条自己认可的认识理解参加进这生活中,但可千万不应有强烈的排它性,把除自己以外的东西都给以冷眼。赵本夫自然不是这种有强烈排它性的作家。然而,在赵本夫几篇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中,我却感到了他对生活的某种犹疑,或是一种茫然的情绪。这种情绪的正误不必说及,但长久地处在这种情绪中,必定会对以后的创作产生影响。我以为是这样的。
赵本夫现在的作品还不多,即是“盖楼房”,也还处于构图打基础的阶段。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认识也许不错,但要说全面精到却不敢。因为,要做出最权威的评判,只有等这小楼建成以后才有可能。我期待着赵本夫的匠心独运和成功的时刻。
(198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