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早,外公打来电话,要求我和爸爸陪同他去考察养老院。爸爸刚起床,正刷着牙呢,白白的牙膏沫儿堆在嘴角上,口齿不清地通过我的嘴转达他的反对:“不好!”怕我说不清楚,他连牙膏沫都来不及擦,冲出来夺过话筒,很大声地说:“爸,你才六十岁,还不到那个时候。”
然后他拿着话筒听外公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爸爸最终是点了头:“那好吧,看看就看看吧。”
放下电话,他看着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边的牙膏沫,若有所思说:“等我老了不能动了,我连养老院都不麻烦,找个寺庙出家去。”
我说:“那你就麻烦寺庙了。”
他摸摸脸上还没来得及刮的胡子,哂笑自己:“也是啊,我怎么尽动些笨脑子。”又发愁:“那我该怎么办呢?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无疾而终啊。”
“你只能麻烦我。”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摇来晃去,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们匆匆忙忙吃着千篇一律的早餐:加热的牛奶和没有烤过的面包。我在电视里看外国人吃早餐,恰好跟我们相反,牛奶从冰箱拿出来直接喝,面包却要烤得焦黄焦黄。我想,东方人和西方人,是不是刚好一颠一倒啊?
外公是个性急的人,怕我和爸爸太磨蹭,干脆从他家里一路走过来,早早地等在我们家楼下。我一出楼门,意外地看见了我的妈妈桑雨婷,她也跟着外公一起过来了。
“哪哪哪天回来的?”我爸爸开口居然有些结巴,也不知道是因为慌乱还是惊喜。
“昨天。到家天已经黑了,就没给你们打电话。”桑雨婷嘴巴里嚼着口香糖,一说话,飘出来一股甜丝丝的薄荷味。
我扭过头,假装去看小区里邻居牵着的狗。我从来没有叫过桑雨婷一声“妈妈”,她也从来没有强求过我,好像叫不叫的无所谓。有可能她根本不希望我叫,她恼恨自己有一个我这么大的儿子。
今天桑雨婷的打扮很雷人,她剪了一个超短的爆炸发型,染成棕红色,还挑染出几络亮紫色,有一点点像电脑游戏里的动漫人物。她的个子高,细溜溜的,顶着这一头骇人的头发,看上去像一枝鸡冠花。
我爸爸咳了一声,指着她的头发说:“蛮醒目的。”
外公却恼火:“难看死了,丢我的老脸。”
桑雨婷故意去挽外公的胳膊:“老爸,改变一种发型就是改变一种心情和生活状态,你要宽容哦。”
我爸爸的脸色马上凝重起来,大概在琢磨桑雨婷嘴里的“改变”是指什么。
走到小区门口,外公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把我们统统塞进去。他今天要考察的养老院,建在距城十里路的一个水库边上,要是走着去的话,实在有点远。
外公抢先钻到副驾驶座上,把桑雨婷和我们留在后排。我明白外公的意思,他总想找一切机会撮合着我的爸爸妈妈能复婚,他希望桑雨婷能够回到青阳来,让他享受到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幸福日子。
爸爸和桑雨婷各自坐在车侧边,把我挤在中间座位上。我的鼻子里既闻到爸爸身上隔宿方便面的味儿,也闻到桑雨婷嘴巴里不断飘出的薄荷味儿。我还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些紧,硬绷绷地僵着,冻猪肉一样。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爸爸就指指我的脚:“你今天怎么没穿那双耐克鞋?”
我起先没明白爸爸的意思,愣了两秒钟就醒悟:爸爸是想间接地告诉桑雨婷,他给我买的是名牌鞋,他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们父子两个离开谁都能够活。
因此,我灵机一动地夸张和发挥了爸爸的话:“你说的是哪双啊?高帮的那双还是低帮的那双?”
爸爸听懂了,马上冲我眨一下眼睛,表扬我脑子转得快。
桑雨婷却是明察秋毫,一点不留情面地指出来:“耐克鞋不是你外婆去年圣诞节买的吗?穿着都嫌小了吧?”
我和爸爸面红耳赤地对视着,感觉我们是弄巧成拙了。
桑雨婷坏坏地笑:“任意,你肚子里那点小念头,就别在我跟前暴露了,我们两个人谁跟谁?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明白。”
我忍不住地辩解一句:“爸爸现在出去工作了。”
桑雨婷嘴一撇:“临时工罢了啊!再说还是去少管所教书,高中学历都能干的活儿。”
爸爸抬头看桑雨婷,脸上有愤怒,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马上就有成串反击的话子弹一样飞出来了。我爸爸文字功夫好,开心时刻的言词机智幽默,一旦刻薄起人来,那也是刀刀见血的,不然也不会被明星们雇去写博客。
我紧张地握住了爸爸的手。在出租车里吵起架来,那才是丢人丢到家的事。
爸爸的手冰凉,微微还有点哆嗦。后来他就把头扭向窗外,装做看深秋田野里的风景,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也扭过头,跟着他装模作样地看,躲避桑雨婷接下去要问的话。风景还真是好,天空是难得一见的蓝,丝绒一样,滑溜溜的,也是毛茸茸的。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过了,稻茬和棉花桔散落在田中,惹得一群群的鸟儿飞过来飞过去地啄食。每隔几分钟,视线里就会出现成团成片郁郁葱葱的树,腰带一样弯来绕去的河,我知道那就到了村庄,有人住着,有鸡飞着,有狗撒欢着。
忽然间我想到了少管所里的张成,他想念着的田野,想念着的家,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
外公看中的养老院其实很小,前后不过两栋三层高的楼,圈在一个栽满花草的院子中,但是楼房内外都刷得雪白,每个房间的床单铺得一丝不苟,护理员们也是白衣白帽的穿戴,看着很像那么回事。
接待我们的阿姨介绍说,这家养老院是一个从青阳出去的留美博士开设的,本意是为自己留在家乡的父母做一件事,后来干脆做大了,尝试把美国的养老模式搬到中国来实践。阿姨说,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实行三十多年了,养老问题开始提上议事日程了,这个养老院开办才不到一年,预约登记的老人已经排了长队。“如果规模不扩大,你们现在就登记的话,可能要十年之后才能轮得到。”
桑雨婷问她怎么个排队法?阿姨解释,床位总共有六十个,每去世一个老人,才能补充进来一个新的。桑雨婷的眼睛马上瞪得很大,大概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垂老之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楼里抬出去的情景。她捂着嘴巴说:“真恐怖!”
之后,她拉着外公的手,头也不回地下楼出了门。
我和爸爸跟着出门。爸爸也有同样的感觉,语气惶恐地对我说:“哪里是排队进养老院?明明就是排队等死。想想吧,名字写在登记簿上,眼睛盯着床位,心里还要数着数,度日如年啊。具体到你外公,你说他应该是盼着快点轮到自己呢,还是盼着迟点儿轮到呢?”
外公很不满意桑雨婷把他拉走,他发火:“来回打车就花了几十块呢!你以为找养老院像找幼儿园一样,拿着钱就有人收?”
桑雨婷斩钉截铁:“不管怎么说,排队进去的感觉太不好。”
外公气哼哼地:“是啊,谁不知道在家里住着最好?你要是个孝顺女,你就回青阳找工作,再把你妈接回来,我们三个人过日子。”
我总算明白了,外公把桑雨婷叫回来考察养老院,是做给她看的呢,外公其实不想孤零零地住到养老院里呢。外公这个人,一直就是个太爱面子的老头,他心里想着的事,总喜欢迂回曲折地来表达。
外公发火时没有把我和爸爸扯进去,可是他一边说的时候,一边用眼睛瞄着我爸爸,很在意他的反应。
桑雨婷没有答话,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桑雨婷不表态,我爸爸当然就不能先表态,外公毕竟不是他的父亲,再说还是个“前岳父”。
仍然由那辆出城的出租车把我们拉回城,大家在十字路口不欢而散,外公回自己的屋子,桑雨婷去外婆家里住,我和爸爸到爷爷家里蹭了一顿中午饭。
饭后回到家,爸爸坐立不安的,打哈欠,摸头发,抠耳朵,屁股上像粘了钉子,坐下不到两秒钟就要起身,起身走几步又坐下,烦燥得让我都难过。
“这个……爸爸还是玩一小会儿吧。”他低声下气地跟我做商量。
我马上就明白,他的游戏瘾发了,要玩“魔兽”。他在这一个星期都没有碰过游戏,已经很不容易。我们老师警告我们说,千万不能让自己玩游戏上瘾,一上瘾,手指头剁了都戒不掉,要剖开脑子,把里面的一根神经割断才有用。可见游戏瘾多么熬煎人。我爸爸能够忍得住一星期不玩,真的要算是了不起。
我挺心疼爸爸的,同意他玩一个下午。他咧着嘴夸奖我懂事,说我善解人意,然后就把电脑搬到他房间里,关起房门,无声无息了。
关上房门,不是怕影响我写作业,是怕我被“魔兽”的魅力抓过去,跟着他上瘾。在教育我的问题上,我爸爸做不到“以身作则”,好歹做到了“严防死守”。就凭着这一点,谁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好爸爸。
我到厨房里打开电水壶,烧了一壶水,准备给爸爸泡茶。爸爸平常不讲究,喝瓶装水和可乐都可以,但是一打游戏他就兴奋了,兴奋了就要喝浓茶,半杯茶叶半杯水的那种。我对我爸爸的习惯了如指掌。
等着水开的当儿,我把书包拎到桌上,考虑先做什么作业。我决定闭上眼睛摸,摸到哪本书就写什么作业。我摸到的恰好是英语书,好手气!
抄课文两遍。抄单词二十个,每个十遍。填空题五道。问答题两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完全难不倒我。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抄水表和电表的,结果门打开,站在面前的是头发像鸡冠花的桑雨婷。她根本不等我说“请进”两个字,熟门熟路地就往里面走,一边还反客为主地招呼我:“进来进来。”
我跟着她过去,感觉挺糟糕,因为刹那间她掌握了我的主动权,我除了俯首贴耳听她的,别无选择。
她把手里的一个大纸盒打开,拿出一双崭新的篮球鞋。“耐克的,我刚买来,试试吧。”
她一下子把我摁在沙发上,不由分说地弯下腰,扒掉我脚上的旧鞋子,把新鞋往我脚上套。她的动作有一点生疏,也有一点粗暴,膝盖顶住我的腿,下巴压在我的头顶,活像我是一只待她宰杀的小鸡仔。我忽然想到我的袜子穿了起码有三天了,很可能有臭味,心里就拎起来,紧张地屏住气。其实我这么屏着,自己闻不到,不等于她也闻不到。
没办法了,如果她因此讨厌我,那是她的事。
还好她没有嗅出什么来。她帮我把鞋穿上脚,抽紧鞋带,系牢,拍了一下我的头:“起来走两步!”
鞋有点大,但是鞋帮很软,紧紧地抱住脚背,走动起来不觉得不合适。
“35码的鞋哎!居然就穿进去了。”她扬起眉毛,仿佛惊奇地看着我。
她什么意思呢?嫌我的脚长得太大,还是喜欢我的脚长得大?一时间我不能断定。
电水壶里的水早已经开了,蒸汽从壶口冒出来,我盯着它,迟疑着要不要去泡茶。
她很敏感,马上说一句:“你爸在啊!”
我恨死了自己,没有办法对房间里的爸爸传递一个消息,让他及时关闭游戏程序。我知道他在里面听不见客厅里桑雨婷的声音,这个人只要一玩游戏,天崩地裂都听不见。
我试探着往房门边走了两步。桑雨婷抬起一只手阻止了我。然后,她蹑手蹑脚的,私家侦探一样的,耸起肩膀往门口接近。快要靠近时,她停住,脖子伸得天鹅一般长,侧耳从门缝里听声音,脸上掠过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气。
“嘭”地一声巨响,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大声喊爸爸的时候,她已经用脚上的高筒皮靴下劲踢开门,理直气壮地冲进去,随手把门又关紧。
完了,我爸爸真倒霉,不迟不早又被桑雨婷抓了现行。
几年之前他们离婚,名为“反恐精英”的一款游戏是导火索。外婆不止一次埋怨我爸爸:你哪怕稍微有点节制也好啊,你哪怕意思意思找份工作也好啊。爸爸就偏不肯“意思”,宁愿跟桑雨婷翻脸分裂。
现在爸爸坐在家里就能够挣到很多钱养我,有了一份听上去美好的兼职工作,一个星期才打一回“魔兽”,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面前尽忠尽孝,几乎就要成为一个完美父亲的典范,他怎么就霉运不走,居然又撞上了桑雨婷的“枪口”?
我脱了脚上的耐克鞋,虾米一样蜷缩在沙发里,眼睛闭住,食指顶住耳朵眼,让自己暂时地变成“探索频道”里的那只可笑的逃生鸵鸟,对里面房间里发生的事不听也不看。
疾风暴雨式的争吵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捂紧耳朵我还是听得到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巨大的声响。之后门哗地打开,桑雨婷怒气冲冲地跑出来。走到沙发附近时,她被我脱下来的耐克鞋绊了一下,差点儿往前面栽出去。她很生气,想也没想就狠狠地踢了一下那只模样乖巧的鞋。鞋受惊一样地飞起来,冲到对面墙壁,掉落在茶几上,打碎了一只玻璃杯,最后连同碎玻璃一起落在地面。
鞋飞在半空的同时,桑雨婷已经奔出了我们家的防盗门。她不知道她亲手买来的新鞋受到的伤害。
爸爸跟着从他房间出来,丧魂落魄地站在我面前。才几分钟时间,他的胡碴好像都长出来了,黑乎乎地蔓延了小半张脸。他的眼睛里有沮丧,也有惶然,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有点莫名其妙的那种意思。他望着沙发上缩成一团的我,眨巴着眼睛,孩子一样地舔着嘴唇,大概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你妈妈……她很生气……”他小心翼翼告诉我。
我点头。这是傻子都能明白的事。
“其实她误会了……”
我想,也不能完全说是误会,他的确是在打游戏。
爸爸又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把我的鞋子拣起来,送到我脚下。“管她呢。”他一下子又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若无其事地耸一耸肩膀:“我们都已经是离了婚的人了,她狗咬耗子干什么呀?烦恼不烦恼啊?”
桑雨婷离开之后没有再来,连电话也没有打过来。我动员爸爸打一个电话过去,他爱搭不理地反问我:“打过去干什么呀?”
我说:“道歉啊,你是男人啊。”
他“嘁”了一声:“谁错谁道歉。”
谁错呢?我有点难以判断。桑雨婷不问缘由发火是错的,我爸爸在大白天打游戏好像也不对。怪不得我的新奶奶说,夫妻吵架,永远都没个是非。我真是懒得管他们了。
可我的外婆不这么想,她在课间休息时把我从比赛扔纸飞机的人群里拉出来,神色严峻地说:“这回你爸爸犯了一个大错误。”
我心里怦怦地跳,不知道这个错误大到什么样子。
“你妈妈回青阳,根本不是为了看你外公的养老院,她处了一个男朋友,处得不错,准备结婚了,心里又犹豫,回来看看跟你爸爸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性。结果呢,你爸爸躲在房间里打游戏,见都不见她。你说她火不火?”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外婆抬手止住我:“别替你爸辩解,说什么都晚了。”
我坚持要说清楚:“爸爸现在一星期才打一回游戏。”
“一星期打一回也是打呀!当年他们两个为什么离婚?不就是你爸爸游戏打得昏天黑地吗?拖家带口的人,他怎么就没有一点责任感?再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妈妈回来的日子还不到十天,回来一次抓一次现行,天下有这么巧的事?还是概率问题,你爸爸根本就不止一星期一次!”
外婆说得义愤填膺,就差没有一步冲到我家里,指着爸爸的鼻子跟他算这笔账。
我替爸爸委屈。做人真是不能有污点,沾上去就很难洗得干净了。
外婆最后很关心地问我:“你怎么样?情绪没有受影响吧?你爸爸这辈子怕是长进不多了,你可不能学他,人生如行舟,不进则退。”
当校长的老太太,是不是都像我外婆这么罗嗦啊?还有,她们为什么凡事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