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他目光炯炯。“想想我一整天面对的都是什么人啊,说出来吓死你!有个女孩才十七岁,号称是‘贩毒女王’,长成那副样子,背后一看就像一头黑棕熊。还有个男孩呢,长得眉清目秀的,猜猜像谁?像少年梅兰芳。可是他能飞檐走壁,爬水管一直爬到六楼,想偷谁家偷谁家,案迹累累。大部份人一脸老实相,管教要是不讲,你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捅过人,偷过汽车,强奸过人家女孩。哦哟哟,真不能提,我一走进教室,好像浑身上下都粘了他们的眼睛,抖都抖不掉,胸前背后直发凉。”
“郑叔叔呢?他没有去陪你?”
爸爸一咧嘴:“哈哈,我到现在才知道,郑菩萨其实就是在少管所搞后勤的,他根本还没资格当管教,进教学区。下回见他,看他怎么人五人六!”
他打开一个黑色的牛津布的手提电脑包,取出里面的一摞作文纸,得意地拍在桌上。“看看,我布置的作文题:《就这样走过青春》。酷吧?那帮小东西全被我打个措手不及,吱哇乱叫。这就是下马威呀,我得让他们一开头就服了我。”
我在心里想了一下,觉得这题目是挺难,如果让我写,我会怎么下笔呢?
不过我才八岁,还没有“走过青春”,我写不出来是正常的。
我们动手做晚饭。爸爸打开冰箱检点余货,找出一盆从爷爷家里带回来的红烧鱼,外婆送来的只剩下半碗的粉蒸肉。米饭吃光了,爸爸懒得再烧,就说煮挂面吧。我们把红烧鱼的汤汁倒在挂面里煮,结果出奇的鲜美。新奶奶总是批评爸爸不讲究饮食卫生,说米饭和菜肴不应该在冰箱里搁置两天以上。可我们总吃剩饭剩菜,似乎也没有谁得毛病。
因为没有吃蔬菜,饭后我们吃了水果:一人一个冰糖橙,拿餐刀切成四瓣,也不用装盆,趴在水池边上稀里哗啦啃完了事。我们两个人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橙子、桔子、香蕉,这些东西不必清洗也不必削皮,对付起来最最方便省事。
橙子瓣切得太大,我的嘴边一圈和鼻尖上都沾了粘乎乎的橙汁,爸爸把舌头伸过来舔了舔,说:“好甜!”我却被他弄得很痒,慌忙抓起水池边的抹布,胡乱擦脸。爸爸一把抢过去,大惊小怪说:“抹布擦脸要讨人嫌的!”
逗不逗啊,爸爸这么新潮的人,有时候偏要讲些老古板的规矩,大概是我死去的奶奶从前教给他的吧。
饭饱水果毕,我们一人占据饭桌的一端,开始工作:我写作业,爸爸批改作文。
第一篇作文,他拿起来看了几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抢下我的圆规和铅笔,一定要我听他读。那篇作文是这么写的:青春多么美好,可是我被关在铁窗里。我真不应该参加“铁血帮”,跟着我们老大四处打架。打架很刺激,我们镇上的镇长都很怕我们,因为他有个儿子,欺负女孩很多次,怕被我们打了。后来我们失手打死了一个养螃蟹的人,我被抓到少管所服刑。我要接受教训,刑满释放后决不再打架。
“这什么作文啊?整个一份检讨书!看看,还有这么多错别字,一个,两个,三个……哇呜,我以后就要教这样的学生?”
我告诉他:“还行,文字很通顺。也没有离题十万里。”
“任小小,你对我学生的期盼值有问题。你是不是认为少年犯就应该文理不通?或者你认为他们是智商不足才犯罪?”他用红色的签字笔用劲地点着作文纸。
我说:“我真觉得还行。”
他撇撇嘴,不屑于再跟我争论。
接下来,他又看了几篇作文,大概都比较索然无味,他由一字一句地品读改为一目十行地浏览,浏览过的作文纸雪片般纷纷从他手里落下,很快铺满桌面,并且开始蚕食我的空间。我时不时地要停下笔,动手帮他规整那些纸张。
他询问我:“太无聊,可不可以去超市帮我买包烟来抽?”
“不好,会让我得肺癌。”我回答。
“搞没搞错?是我抽啊,不是你抽啊。”
“可是被动吸烟更有害,电视里讲的。”
他“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孩子,成天都被电视教些什么?从前我们上学时,老师的话是圣旨,现在呢,电视明星的话是圣旨。真堕落。”
他用双手捂住嘴,连打几个哈欠,眼泪汪汪的样子。
“如果你困了,就先去睡觉。”我同情地看着他。
“那你呢?”
“我做完算术还要背单词,还要默写课文第一段,还有一页毛笔字要写。”
现在轮到他同情我了。他想了想,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先睡觉,坚称要留下来陪着我。之后他就起身去厕所,洗了一把冷水脸,还冲了脑袋,把头发弄得湿漉漉地出来。
“好吧,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为我们两个鼓劲。
结果他就看到了那篇令他“眼前一亮”的作文。这是他自己这么形容的。可见很多时候“坚持”还是有好处。
那篇作文他给我读了至少三遍,所以我的记忆很清楚。
就这样走过青春
已经是深秋季节,想像我家乡的田野上,此时应该是金黄一片,洁白一片。金黄的是稻谷,雪白的是棉花。我的乡亲们,他们是不是家家户户倾巢出动,雇来了收割机,雇来了摘棉花的外乡人,笑微微地陶醉在收获之中了呢?
成熟的稻谷有一种厚墩墩的香。棉桃刚摘下来气味青涩不好闻。土地被太阳晒暖后,有一股一股的热气蒸腾出来,站在地头上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贴着地面的雾,那股子熟土味,吸一口就饱了,比喝可口可乐还滋润。如果用锄头翻松,地气更浓,掺杂了粪肥味,植物腐烂的根须味,还有地鳖虫的臭味,蚯蚓的腥味,田鼠的骚味,好丰富,也让人好喜欢!
我的爷爷奶奶干不动活儿了,他们至多只能够往地里送送饭,拣拾些遗漏的稻穗,把人家丢弃不要的僵桃抠回家,晒干之后剥出来,多少卖几个钱。我不在家的日子,要苦了他们两个老人家。
我的姐姐过得还好吗?记得小时候她把我背在背上满村里疯跑,我嘴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全都滴在她脖子里,她笑着打我屁股说:“好恶心!”
现在我住在高墙里,即便在院子里活动,我也只能看到院子大的天空,看不到我朝思暮想的田野。我只能用听,用嗅,用想像,走过我的灰暗的青春。
我爸爸一连读了三篇之后,击节赞叹:“好文章!情真意切,朴素无华!任小小你想不到吧,少管所里也有天才,文学天才!”
我为他高兴:这篇作文给了他一个继续任教的理由。
星期四,他没有课,因此又恢复了从前的懒散,在电脑上通宵打游戏,偷菜,更换他的雇主们的博客,各个聊天室里溜达一番,插上两句嘴,又窜到他熟悉的论坛去,拍版主一砖头,当然也会被别人拍得头破血流。
七点钟我起床上学时,他满眼血丝,胡子拉碴,哈欠连天地离开电脑桌,撕了两片面包用牛奶冲下肚,脸也不洗,牙也不刷,一头扎到床上。
下午我放学回家,他倒是破天荒地起了床,笑嘻嘻地告诉我,银行卡上又多了一笔钱,晚上请我下馆子。
“想吃什么?牛排鱼翅鹅肝生蚝……说!”他豪气地一挥手。
这是他的夸张。在我们青阳城,牛排鱼翅也许有,鹅肝生蚝我听都没听过。
“羊肉串可以吗?”我问他。
他歪头看着我:“你确信?不怕致癌物?”
“偶尔一次啦。”
他拍拍我的肩:“书包放下,走。”
我们在街头一家小烧烤店的油腻腻的小桌子上坐下来,一人点了二十串羊肉。他要了啤酒,我要了可乐。我们用易拉罐碰了杯,祝贺他财源滚滚。
然后我有点迟疑地说:“老哥,能不能给你一个忠告?”
“如果你确信我能做到的话。”
“你可以的。”
“说出来听听。”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那个……我认为是这样啊:你既然接受了一份固定工作,就应该改变你的生活方式,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像个正常人一样作息。你现在的生活方式不好,很不好,不利于你的健康。”
他喝一口啤酒,之后就盯住我的眼睛看。看了很久之后,他笑起来:“任小小,还是你最关心我。好吧,为了我老弟,我会努力去做。”
星期五,他的文学课安排在下午,因此回来比我稍晚些。进门时,他骑车骑得脸发红,脖子里冒出热腾腾的汗味,兴奋地告诉我:“我找到了那孩子!”
“哪个孩子?”我一下子有点蒙。
“张成啊,作文超级棒的那个啊!”
我知道了,那个被姐姐背在身上流哈喇子的孩子叫张成。
“你跟他说话了吗?”
他的脸色有点沮丧:“没有。我招呼他了,可他不搭理人,有点油盐不进的样儿。”
“他犯了什么罪?贩毒还是偷窃?”我问。
“杀人。”
“啊?”我头皮猛一麻。
我爸爸的声音低下来。“是杀人,我问过管教了。不过没杀死,重伤。”
我大张着嘴,心里嘭嘭地跳得很厉害。我不止一次地从电影电视里见到过演员们扮演的杀人犯,他们总是身材高大,长相邪恶,目光阴险,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爸爸,他欣赏的学生居然是一个杀人犯?
有好一阵子,我们沉默着,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