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上学的时候,爸爸出门为两个老人家各买了一套新装。我放学回家后,爸爸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做菜,两个老人穿着新衣,浑身紧张地坐在客厅里,怕把新衣服弄脏弄坏,并拢着胳膊和腿,一动都不敢动,像两个可笑的木偶人。
以我的审美观点看,两套新衣服买得都不合适。爷爷的那套,是在棉袄外面加了一套“李宁”牌的运动装,面料是亮闪闪的那种,胸口和裤边还有拼色,穿在干瘦得像丝瓜络的瘫痪爷爷的身上,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而奶奶的那套呢,款式和面料倒还靠谱,可是尺码又太大了,穿得奶奶像个棉花包似的,又像一枚枣核被裹在枣肉里,要扒开枣肉才能见到核。
可是我又想,我爸爸一辈子都没给别人买过衣服,连我的衣服都是桑雨婷和外婆买来的,他能把这两身衣服从商店里琳琅满目的衣服堆里挑出来,拎回家,再帮忙给两个老人家换上,实在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这么一想,衣服的合适不合适,还真不能太较真。
晚饭爸爸蒸了一大盆鸡蛋羹,又煮了一锅从超市买来的肉圆鱼圆汤,里面放着白菜和木耳,后两样东西都被他煮得快化了,他声称说,这是要迁就两个老人的牙口。他煮的米饭也烂得过份,盛在碗里都有点像稠粥。他偷偷警告我,不能抱怨,不能让人家觉得不自在。
他真是小看了我,当校长的外婆都喊我“小人精”,我能不明白他是为老人家煞费苦心吗?
饭后,爸爸要为张成的爷爷奶奶做功课:讲解周三那天如何去少管所探视张成。他让我在客厅中间坐下,暂时充当一下张成的替身,又让爷爷和奶奶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米远的距离。然后他搬张高背椅,横在我和老人家之间,假说这是会见室的玻璃隔断。他对着张成奶奶的耳朵说:“这是玻璃的哦!你能够看见你孙子,但是你摸不着他,说话也听不见,你想说什么,要拿着一个对讲话筒跟他说。你看电视吗?见过电视里如何探视犯人吗?”
奶奶很茫然地摇头。
爸爸就安慰她:“没事没事,你把要说的话想好了,到时候拿话筒说就行。有一点要记住,探视时间是有规定的,奶奶你见到张成千万别激动,不能哭,一哭时间就过去了,想说什么也来不及说了。记住了吗奶奶?”
奶奶像个幼儿园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一切都听爸爸的。
爸爸说:“来吧,我们先试一试。小小你先起来,走到厨房那儿去,再假装走过来。”
我听话地站起身,先走进厨房,躲在门背后,直到爸爸打一个“走”的手势,才飞快地走回来,在椅子上坐下。
爸爸不满意:“你应该这么走:先是很慢很慢,东张西望,一下子看到爷爷奶奶,激动了,迫不及待地扑过来。还不能先坐下,要扑到玻璃隔断上,拍打玻璃,用口型喊爷爷奶奶。亲人见面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真是服了我爸爸,他把自己想像成了导演,用导演一幕电视剧的办法指挥我。可我不是演员,我演不出他设想出来的情景。
爸爸拿我这种菜鸟级的“演员”没办法,只好转过去指挥两个老人。他循循善诱地说:“爷爷奶奶听着啊,现在假设一下,坐在你们对面的就是你们的孙子张成,他从监区里面走过来了,坐下来了,你们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了……好,现在双方都拿起话筒,说话。来吧奶奶,你想想该说些什么。你还要替爷爷说。你想想……”
爸爸弯着腰,扶在奶奶肩上,万分殷切地盯着她的浑浊的眼睛。
可是奶奶也表现得很紧张,她的嘴唇一个劲地在哆嗦,还举起衣袖用劲揉眼睛,揉着揉着她忽然哭出声:“要这块玻璃干什么呀?我看不清我孙子啊!我想摸摸他呀!任先生你能不能跟人家同志求个情,让他们把隔断拆了,让我摸摸我孙子的脸啊?”
我爸爸转头看看我,耸一耸肩,很无奈的样子:“这我不能做主。我想大概不行,探监有探监的规矩,奶奶你要谅解。”
奶奶拍打着腿,来来回回地摇晃脑袋,不停地叫张成的名字,哭得直抽气。爷爷在旁边很着急,又没法出声劝她,嘴里“啊啊啊啊”的,把轮椅摇晃得嘎拉嘎拉响。
爸爸只好说:“算了算了,今天就到这儿结束。任小小,你可以回你房间写作业了。”
我站起来,先把客厅里的椅子搬回原位,又去卫生间里打一盆热水,端过来给奶奶擦脸。奶奶停住哭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瓮着鼻音说:“乖乖儿啊,奶奶把你吓坏了吧?奶奶真是没用,真是糊涂。”
我看了一眼爸爸,乖巧地回答她:“奶奶没事的,你今天哭过了,下回真见到张成,就不会哭了。”
奶奶破涕为笑:“哎哟,哎哟,这孩子的一张巧嘴哦,心疼死个人了!”
爸爸丢给我一个眼色,很称赞的样子。
星期三一早,我还在卫生间里刷牙呢,郑菩萨就来了,还开来一辆很破的桑塔纳,在楼底下按喇叭。
爸爸赶快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借人家一个破车,显摆什么呀?怕人家不知道你拿到驾照啦?”
郑菩萨把车窗摇下去,探出一个胖脑袋,一边用手机跟我爸爸说话,一边对着阳台上的我招手,乐滋滋的模样。
爸爸放下电话,对我表示他的愤怒:“郑菩萨这个人,拣颗芝麻也要屁颠屁颠地乐!他那张驾照,考三回路考才拿到,我都不能替他急了。小小我告诉你,我要是下决心学开车,保证用他的三分之一时间就搞定。”
这话我相信。可是关键的问题是:郑菩萨虽然不聪明,人家愿意下功夫;我爸爸很聪明,他只说不肯做。他们两个人从前年就商量去学车,现在郑菩萨把车开进我们家小区了,我爸爸连方向盘都没摸过一次。
尽量我爸爸有妒意,郑菩萨主动开车来接张成的爷爷奶奶去他们少管所,爸爸心里还是满意的。朋友就是朋友,朋友总是知道对方的心里想什么,要什么。
爸爸背爷爷,我在后面搀奶奶,小心翼翼把两个老人弄下楼,再弄到郑菩萨的汽车上。我问爸爸我能不能跟着一块儿去?因为我很想坐一回郑菩萨开的车。
郑菩萨笑眯眯地拍着旁边的副驾座:“可以可以,上来上来。”
爸爸板着脸,一口拒绝:“不行,你上学不能请假。再说少管所那地方不是你该去的。”
郑菩萨只好对我挤眼睛:“下次吧,下次吧,下次郑叔叔开车带你去常州恐龙园。”
我爸爸一点面子不留:“哄谁呀?你拿到驾照一年之内都不能上高速!”
郑菩萨依旧是笑嘻嘻的:“一年之后行不行?或者我不走高速走国道行不行?”
我赶快催我爸爸上车,又帮忙关上车后座的门。再让这两个好朋友斗嘴斗下去的话,没准儿他们要赶不上探视时间了。
在学校的一整个上午,我又一次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想像着少管所里将要发生的事:爷爷奶奶走进探视室了吗?奶奶会拿对讲话筒说话吗?张成见到他的爷爷奶奶会很开心吗?熬到中午休息的时间,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教室里打开手机,给爸爸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你们好不好。”
片刻之后爸爸回复我:“很好勿念。”
当时我心里很失望,觉得爸爸不应该这么敷衍我,他起码要告诉我:爷爷奶奶哭没哭?张成哭没哭?他那么会写文章的人,用短信描述一下见面场景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后来我才听郑菩萨说,那天在探视室见面,爷爷奶奶和张成的情绪都没有太激动,因为他们彼此都怕对方伤心难过。情绪失控的反而是我爸爸,他看见奶奶拼命地用手在玻璃隔断上摸,一心一意要摸到张成靠上来的脑袋时,再也忍不住了,从探视室里冲出去,躲到郑菩萨的汽车里,小孩子一样地哭出了声。我给爸爸发去短信时,他的眼睛还是红的,心里大概也是乱糟糟的,所以匆匆应付了我几个字。
我原谅了我爸爸,他既然都难过成那样了,自然没有心情跟我瞎三话四了。
几天之后,我又一次住到了外婆家。我爸爸送走张成的爷爷和奶奶后,马不停蹄地奔往南京,要找桑雨婷的那个当律师的男朋友,商量打官司的事。我爸爸对我说,张成正在积极劳教争取减刑呢,他不能想像有一天张成解除劳教回家时,发现家没了,被那个混账姐夫霸占成自己的新房了,那对张成太不公平。
外婆对我爸爸的行为又理解又不理解,她抱怨道:“自己的事情不操心,人家的事情他倒是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连儿子都不管不顾了。”
外公连忙插嘴:“不管好,交给我们管,我们愿意。”
外婆白他一眼:“你能管什么?你连个数学作业都辅导不起来。”
外公笑眯眯的,一点不计较外婆的态度。这段日子他一直赖在外婆家里没有走,并且已经在我的小床旁边又成功地架起了一张临时行军床。他偷偷告诉我,过不多久,这张行军床就该拆去了,他要重新住回外婆的大房间里了。
我替外公高兴。我以后再不必听他念叨养老院不养老院的事,也让我心里松一口气。
有一天我放学出校门,一眼看见了拢着袖子站在对街报摊亭子前的爷爷。几天不见,他好像又老了很多,鼻子在寒风里冻得红通通的,眼睛眨巴个不停,似乎害怕被严寒的天气冻成玻璃球儿,要不断地活动保持热量一样。
“任小小你们怎么回事啊?我往你们家里打了几个电话,怎么总是没有人接?”
我才知道,爸爸没有把他去南京的事情告诉爷爷。
我在脑子里紧张地思考,爸爸为什么不跟爷爷说这事。他是忌讳在爷爷面前提到“南京”,怕爷爷又翻旧账,还是怕爷爷不同意他替张成家打官司的事?
不管怎么样,反正爸爸不说,我也不能说。我就胡乱编个话,说爸爸去南京找同学了。
“啊,跟同学联络联络是好事,同学都在进步,对他也是个触动。他才三十岁,不能窝在家里一辈子。”
瞧,我就知道爷爷要说这些话。我爸爸不把实情告诉他,肯定也是怕他唠叨这些话。
“你住在哪儿,这几天?”爷爷忽然问我。
我告诉他说,住在外婆家里。
爷爷马上沉了脸:“什么外婆啊?你爸跟你妈都离婚了,那是你‘前外婆’!”又说:“外婆亲啊,还是爷爷亲啊?你爸爸出门,怎么说你也要把你送到我那儿去。这混小子真是昏头。”
他马上牵起我的手,要到学校找外婆交涉。可是走到校门口他又泄了气。“算了算了,苏校长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我这回不跟她计较了。”
他摸我的手,又上上下下捏我的衣服,看是不是够厚够暖和。“今年冬天冷得够呛。要不要再给你买件大衣?连帽子的那种?”
我说不需要,衣服太厚的话,校服就穿不上。
他不说话了,陪着我往前走。走到拐弯往外婆家的方向,他站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脸色凝重地开了口:“小小,恐怕你赫仁奶奶不能再给你们送饭送菜了。”
“为什么呀?”我问他。
他仰脸看看远处,叹一口气,目光回过来看我,声音闷闷地:“我们可能要分道扬镳了。”
“什么叫分道扬镳?”
“就是分手,各过各的。”
“为什么要分手?”
他歪着头,努力要想出一句能让我明白的话。后来他终于想出来了:“她嫌我这个人太闷。”
我在心里琢磨“闷”这个字,觉得用它概括我爷爷的性格很合适。可是一想到赫仁奶奶和赫拉拉也许会离开我爷爷的家,从此成为跟我们不相干的人,我心里又别扭起来,丝丝拉拉地不爽。
这些大人们,长辈们,他们过日子怎么总是会出状况呢?外婆外公才刚要和好,爷爷和赫仁奶奶跟着就要分手了。还有爸爸和妈妈,妈妈的婚能不能结成呢?爸爸要把单身汉的日子维持到哪一天呢?
算了,我不需要为他们操心,因为没有人会在乎我怎么想。我要赶快回家,给我爸爸打电话,问他找到律师没有?哪天能回来?我想念跟爸爸一起吃方便面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