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恳求他:“再等等,我们再找找。”
郑菩萨用劲跺脚:“犯人逃跑,这是不得了的案件啊!”
我爸爸说:“如果张成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抓捕的,他这一辈子就会完蛋了啊!”
他们两个人脸对着脸,互相看着,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还是达成协议:再拖延一个小时,想办法把城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一遍。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没有班车进出城,张成身上也没有钱可以雇车出城,天气又是这么冷,他如果想逃的话,应该还藏在城中的某个地方。
我爸爸嫌步行寻找太耽误事,决定回家取他的自行车,顺便丢下我。他交待我说:“小小你别怕,你在家里等我,任何人过来都别开门。”
我说:“我不开灯,让别人以为我们家里没人。”
“也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
“不会的,爷爷和外公外婆来电话我都不会接。”
“很好,是我的好哥们儿。”
他摸摸我的脑袋,还轻轻地拍了一拍。
我们进了楼道门,手拉手地上楼。我们住的楼房是旧式楼,防盗门敞开着,形同虚设。楼道里的声控灯也有了毛病,怎么拍手都不肯亮。北风从楼道的窗户缝里吹进来,发出细微的呜呜咽咽的悲哭声。楼外的灯光照着摇晃的树枝,楼道里就有放大了的隐隐绰绰的黑影子。在这个时候,因为张成逃跑而造成的人为紧张,我嘴里说不怕,心里还是有点怕,把爸爸的手抓得死紧。
上到四楼,楼道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任老师……”
什么都看不见,就像是墙壁发出的声音,所以我和爸爸都吓了一大跳。我爸爸不小心被台阶一绊,差点儿磕到楼梯扶手上。
“谁?”我爸爸大声问,一边把我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那个声音又怯怯地喊:“任老师……”
“天哪,”我爸爸说,“是张成啊,你是张成啊!”
他丢下我,在黑暗中冲上前,一把拉住张成,拎着他上了几级台阶,匆匆忙忙地掏钥匙开了我们家的房门,又开了灯,把张成推进去。
我看见了张成的摸样,他的头发很长,衣服很单薄,身块儿很小,冻得哆哆嗦嗦,寒风中的菜叶子似的。他的面孔青白得可怕,嘴唇紫溜溜的,眼神惊恐得像兔子,不敢往我和我爸爸的脸上看,扫一眼就躲开去,盯在我们两个人的鞋子上。我想他不敢看我们的原因,也许是害怕我们要问他话。他用一只手捂在胸口开刀的部位,喘气急促,时不时地脸上会掠过一丝痛楚。我记得郑菩萨说过,他今天才拆了刀口的手术线。我很怕他这会儿刀口会破开,血会汹涌地流出来,甚至他的肝啊肺啊肚肠子啊都会流出来。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家里马上就会血流成河了。
我爸爸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把张成拎到沙发上安顿好,然后走来走去地忙,先开了家里的空调,把温度调到最高,而后到他房间里拿了一条毛毯,不由分说地把张成裹住,隔着毯子用劲搓他的肩膀、手脚,好让他尽快暖和过来。
张成呆坐着,抖动着嘴唇,任由我爸爸摆弄,一句话不说。他不说,我爸爸也就不开口,两个人像是比耐心。过了一会儿,张成终于憋不住,突然地身子往前面一扑,对着我爸爸跪倒下来,哑声恳求他:“任老师,借我点路费,让我回一趟家!”
我爸爸吃惊地退后一步:“张成你疯了!你跑到我家里,就为了借路费?”
张成点头,眼睛里有一种执拗的决绝的东西。
“借路费回家?回你老家?”
张成急促地喘着气:“你帮我回一趟家就行,我只要回一趟家。”
“可你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呢?”
“我找郑管教打听到地址,一路上问了人……”
“嗬,挺有心眼儿的呀。”
我爸爸一定要他说出来,回家想干什么。张成埋着脑袋,紧咬着嘴唇,一个字都不肯漏。我爸爸很坚持:“你不说我不会借你钱的。”他试试探探地问他,是不是还想找他姐夫拼命去?就这一句话,张成一下子崩溃了,嚎啕大哭起来,身子抽抽着,眼泪在脸上像蚯蚓一样四面八方地爬。“我姐姐死了啊,”他说,“我不能让我姐姐白死……”
我爸爸手指着他,腮帮子咬出两个蹦蹦跳跳的小老鼠:“张成张成,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懂不懂这么做的严重后果啊?你以为你借了路费就能回到家?我告诉你,警察不是吃干饭的,半路上你就会束手待擒了!”
他又激动,又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转圈,骂张成,又骂郑菩萨。后来他拿起电话,打了郑菩萨的手机,叫他即刻过来带人。“你自己的烂摊子你收拾!”他对着电话大声吼。
不到十分钟,郑菩萨嗵嗵嗵地奔过来,进门就咬牙切齿地往张成身上扑,骂张成混蛋,差点儿要害死他了。他还说:“好嘛,难怪下午一直套我的话,打听任老师住哪儿,原来你早有打算。你真是一颗老鼠屎,不光害我,害任老师,还会害了青阳少管所!”
他噼噼啪啪地把火发了一个够,才冷静下来,转头同我爸爸商量,这事现在应该怎么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爸爸先他之前已经有了主意,这时候坐下来,头脑清醒地说了几条意见。
第一,最好不要报案,报案对谁都不利,对郑菩萨尤其不利,因为他是值班民警,责任最大。一会儿把张成带回医院去,没人问的话,就算这事没有发生过,有人问,就说今天平安夜,张成开刀刚拆线,带他出去洗个澡,吃顿饭,算是过节。我爸爸说,当然了,不报案是隐瞒,隐瞒也是错误,可是错误有大小,用小错抵大罪,怎么也值吧?
第二,张成明天出院回所里后,乖乖地接受改造,再不要去想复仇的事。且不说逃跑要加刑,就算逃得回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单打独拼,能对付得了那种禽兽不如的坏人吗?
第三,这是最重要的,只要张成安心服刑,我爸爸在外面会帮张成想办法,为张成姐姐申冤,为这一家人伸张正义。我爸爸说,他一定一定会这么做,相信郑菩萨也会这么做。
“郑管教是不是?”
郑菩萨就赌咒发誓:“一定是!肯定是!”
我爸爸把脸转向张成:“怎么样呢?你看能不能同意呢?”
我觉得我爸爸挺了不起的,平常时候混混沌沌过日子,关键时刻脑子清醒得像钟摆,嘀嗒嘀嗒来得个精确。郑菩萨和张成只能够听我爸爸的,因为他们不可能想出来更加好的主意了。
爸爸把我留在家里,陪着郑菩萨送张成去医院,呆到很晚才回来。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脸上却笑模笑样的,大概觉得一桩天大的事情总算解决得不错。他跑到厨房里巡视一遍之后,问我吃没吃晚饭?我说只吃了饼干。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烤鸡,问我烤鸡哪儿去了?我使劲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哪儿了,好像连饭盒子都没了踪影。爸爸点着我的额头:“哎哟小小哎,你老哥我烤了一下午哪!”又说:“我糊涂是因为我年事已高,你才丁点大的孩子,怎么也丢三拉四啊?”
可是冰箱里实在没有存货了,我们只好又吃方便面。我爸爸一共煮了三碗,他两碗,我一碗,每人的碗里卧进两个鸡蛋,看起来还算不错。爸爸端起碗,高高挑起碗里的面条,神情夸张地说:“瞧,疑是银河落九天,多棒!”
还有,因为忙了一晚上张成的事,我们家里装饰得很漂亮的圣诞树没有亮灯,爸爸买给我的圣诞礼物也没有顾得上从他包里拿出来。想起这些的时候,十点都过了,我已经哈欠连天想睡觉了。爸爸坚决地阻止我上床,说,不行,仪式很重要,灯还是要点一下子的。他跑到房间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礼物包,郑重其事地放到圣诞树底下,然后插上灯头。
彩灯亮起来了,一闪一闪像星星,五颜六色童话一样的七彩星。房间里空调在嗡嗡地响,比外面的世界温暖很多。虽然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可我心里面很踏实,很安逸。
“来吧,在圣诞树下许个愿吧。”爸爸招呼我。
我们两个人都把眼睛闭上,许了个默愿。
爸爸捅捅我的胳膊:“许了什么?透露一下。”
我要求:“先说你的。”
“那不好,我是大人,大人的秘密很多。”
“小孩子的秘密也多。”
我爸爸无可奈何地嗤一下鼻子,放弃了他的好奇心。
然后我在亮着彩灯的树下拆礼物。
那个礼物真让我失望,是一包桔黄色的QQ糖。过了新年我就应该是九岁了,爸爸居然还买这种小儿科的东西送给我。
也可能在他的心里,我永远都是四岁?五岁?永远都成不了大人?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谢了他。我亲吻了他的额头,道过晚安,说过“圣诞快乐”,然后回房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