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在晚上九点之后、我差不多已经写完家庭作业的时候给我讲述张成的故事的。讲完了他扔出墨水笔,一个人开始发愣。我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觉得一个人发愣的时候可能不喜欢有人打扰,我就踮着脚尖走开去,自己放热水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湿头发仔细擦干净,还顺便擦了地,用吹风机吹干洗脸盆上方的穿衣镜。每次我爸爸郁闷或者不高兴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小心,不让他有机会把火气发到我身上。他还这么年轻,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他那些小学中学的同学们,谁不是隔三差五呼朋唤友玩得昏天黑地呀?他弄了我这个累赘在身边,够不容易的了。
我上了床,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慌慌的,乱乱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的身体慢慢变轻了,轻得像一片树叶子一样,在田野中飞翔。我掠过了大树,金黄色的成熟的麦地,河流,村庄,公路和桥梁,被几条灰黄相间的狗追赶了一阵,又被几只蝴蝶当作同类嬉耍了一阵,最后落到一个红砖砌成的农家小院里。我看见一个瘫痪的老头儿坐在床上流口水。一个瞎老奶奶柱着拐杖“笃笃”地敲来敲去。一个呲牙咧嘴的长相凶恶的人,个头高得像一座山,耳朵和猪八戒一样大,眼睛是血红色,瞪得滚圆滚圆,像“动物世界”里要吃人的豹子一样,手里举着一根长满钢刺的狼牙棒,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一个瘦弱的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披头散发,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身上已经被狼牙棒打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洞,每一个洞洞都在往外冒着血,咕嘟咕嘟地冒,她身子下面的血慢慢地涨起来,涨成了一条红艳艳的河,她就像死了一样飘浮在血河上。这时候张成奔过来了,他好像是一个没有脸的人,他的脸在我眼睛里就是一团白白的光,还嗤嗤地冒着火花。他手里举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刀刃比他的胳膊还要长,他拿着这把刀就朝那个长相凶恶的巨人砍过去。却不料“当”地一声响,刀刃很奇怪地卷成了一朵花,原来那个巨人的脑袋是铁铸的,怎么都砍不烂。这下子张成危险了,因为他的武器不顶用了,他眼看着就要被对方抓住了,捏碎了……我急得在旁边跺脚,拼命地叫,提醒他躲开,提醒他赶快逃……
我爸爸摇醒了我,他穿着睡衣睡裤,看样子是从被窝里跑过来的。
“小小,小小!”他坐在我床边,隔着被子摁住我的腿。“你干什么呀?大喊大叫的,还把床蹬得咣咣响?”
我睁开眼睛看他,心跳得擂鼓一样,跳得心脏要从胸腔里冲出去。
“做恶梦了?”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看见张成的姐夫要杀死张成了。”
“别胡想,张成关在少管所,他姐夫根本见不着他。”
“那个人会追到少管所。”
“不可能。”
“他会在少管所外面等着,张成一放出来,他就会杀了张成。”
“他杀人会被判死刑的。”爸爸把手放在喉管处,做了个砍脖子的手势。
我说:“我还是害怕。”说完我把被子蒙在脑袋上,身子蜷成一小团。
我爸爸想了想,拉开我的被子:“那好吧,今天夜里我陪你睡。你让过去一点。”
我赶快把身子挪到床的另一边,空出很大的一块留给他。他钻进被子里,抱怨说:“这么小的床。”又伸手胡掳一下我的脑袋:“你这么胆小,早知道我不跟你说这事了。”
我瓮声瓮气答:“你就是今天不说,明天也会说。”
他笑起来:“你倒真是吃准我了啊。”
我不说话,翻了一个身,脸贴着他的肩膀,心里觉得很踏实,很快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爸爸又有事情做了。他告诉我说,省里有领导下来视察,带了记者,带了妇联的、团委的、总工会的、宣传部门的,浩浩荡荡的一个队伍,来看望少管所的这些未成年的刑事犯。这样一来呢,所里就要隆重接待了,要搞一台文艺晚会,一场“才艺展示会”,还要出一版“文学专栏”。最后这一项任务,当然归我爸爸负责,谁让他是文学课辅导老师呢。
我爸爸信心满满,拍着胸脯对我吹牛:“出个专栏,小菜一碟罗。”
我也觉得是小菜一碟。我爸爸是什么人?读大学的时候当过校刊主编的!主编是容易当的吗?我的新奶奶赫仁,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电视台没让她当栏目主编,回家还发过牢骚呢。
首当其冲的事情当然是选文章。爸爸说,这是最考验主编水平的事情。既要选出文学性强的好作文,还要考虑思想的健康,积极,向上,突出少管所在教育未成年人方面起到的作用,要不然的话,所领导审查的时候就给你“毙”了。我爸爸总共去少管所上过十来次课,布置过五篇作文,批改过的作文本堆在他手边厚厚一摞,他要从这里面海选出十篇左右上专栏。打头的毫无疑问是那篇《骑牛上天堂》,这是我爸爸最欣赏的文章,他说他会不惜代价力推上去。我提醒他,张成犯的是“杀人罪”,比较重的,会不会有影响?爸爸瞪我一眼说:“有什么影响?杀人也要问问为什么杀,被杀的是不是罪有应得。何况他根本没有把人杀死。”
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他要是喜欢一个人,他会不管不顾扑上去为这个人拼命。
内容定下来了,要考虑的便是形式问题。我爸爸是这么打算的:白墙上先糊一层白纸,白纸上绘出背景画面,背景之上贴出优秀作文,一律用三百格的稿纸抄写,一张挨一张地贴,看起来一目了然,气势也比较壮观。在每篇作文的起首,还要附上作者照片,简短的介绍文字,便于为这些孩子造声势,将来从管教手里要分数,减刑。
动机当然是好的,不知道最后的效果会不会也是同样好。
爸爸先在4A纸上画背景草图。他借了我的一盒24色彩色水笔,允诺以后还我一盒36色的。文具店里的36色水笔是德国货,很贵,我要是能够得到一盒,那就太好了。
爸爸咨询我的意见:背景图上画点什么好?我脱口就说,画一幅星球大战图吧。爸爸摇头,点评说,星球大战气势磅礴,他个人非常喜欢,但是跟少管所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太不严肃。我说,那就画几个男学生,再画几个女学生,手拉手地走出少管所的门,祝他们早点刑满释放。爸爸想了一会儿,说,寓意很好,就是容易有误解,好像少管所是谈情说爱的地方,男孩女孩成双结对的。我连说了两个构思他都不满意,有点灰头土脸,转身去上网看漫画,不再搭理他。
他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地画,过了一会儿又喊我,求我对他画出来的草稿给出意见。我走过去一看,4A纸上一团灰的,一团黄的,灰黄相间的大色块,活像一堆又一堆的****巴巴。我捏住鼻子,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很失望地责问我:“这你都看不出来?明明是一幅少管所的管区鸟瞰图啊!这些色块都是监区房顶啊。放大以后,是哪个监区孩子的作文,就贴在哪个监区的部位,错落有致,多好!”
我看不出来这幅乌糟糟的画面有什么好,让人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想吐。
爸爸说:“你真是这么认为?”
他退后几步,来回扭动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也觉得视觉效果不理想。
后来他把水笔还给我,不画了,回到他最得心应手的事情:上网,找出很多张赏心悦目的美景图,挑了一张绿意盎然的春日田野照片,上面有红彤彤的太阳,有格子一样整齐的田块,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也有延伸到画面尽头的笔直成行的树。他说,这幅背景图配上张成的《骑牛上天堂》的文字,要多美有多美!
他把照片拷贝到U盘上,带上银行卡,匆匆出门。一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抱着很大的一卷纸。他招呼我:“快,把吃饭桌子挪开,腾出大地方,我得让你震一震!”
我们两个人动手,几乎把整个客厅的地面都腾空,然后他得意洋洋地在地上摊开那卷纸。天哪,原来是一幅巨大无比的电脑喷绘照片!五彩斑斓的画面真是漂亮,春天的田野像是铺展在我们家的客厅里,麦苗是碧绿的,太阳是通红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叫人忍不住地要伸出脚,一步跨进图片里。
我吸一口气说:“这么大的图片要花多少钱啊!”
我爸爸豪情万丈地说:“钱算什么?大不了多吃几顿方便面,关键是效果,效果震撼不震撼?”
那还用得着说吗?他这样的大手面,谁能比得上?
爸爸拍拍我的肩:“别心疼啊,图片社老板是我同学,板凳价。”
我管他是什么价呢,桑雨婷不在,我又管不了他。反正我爸爸有时候就是一疯子,他做事不是做事,是随心所欲地玩。
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却是一个大遗憾,少管所的几位领导审查专栏内容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抽下了张成的《骑牛上天堂》。他们和颜悦色地通知我爸爸说:“任老师啊,你选的文章都很好,可是张成本人的案子比较敏感,要是省领导上来一问:这个孩子犯的什么罪?我们怎么回答呢?这个这个……”
我爸爸不在乎地:“照实说呗。”
所长摇头:“不好不好,杀人未遂啊,会吓着领导的。”
所里不批准,我爸爸也没办法。他的巨幅彩色喷绘背景图其实是为张成做的,衬托的就是张成那篇作文,现在摆明了是白忙活一场。
爸爸回家,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灰着一张面孔说:“我下星期不去上课了,太没劲了。”他拿手指头点着我:“任小小你听好了啊,你爸爸从今天起要做回无业游民,谁劝我我跟谁急。”
我为难:“爷爷和外公外婆问起来,我怎么说?”
“爱怎么说怎么说。”他闭上眼睛装睡,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