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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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评点《种植部》(7)

郑玄一生献身学术与教育,曾游学淄川,在城北黉山建书院,授生徒五百人,并引来四方众多文学之士。

对于淄川和高密,我都倍感亲切。我小学初中都在博山,北距淄川仅二十里,那是我好朋友的家居地;大学毕业后,我虽供职京城,却长期安家青岛,探亲、开会,路过无数。当年在火车上一报高密站名,就知道到家了。再加上郑玄是我天天与之相处的书带草之祖,我简直把这位郑老爷子当作老朋友了。

真的没有想到我还有郑老爷子这么个有大学问的同乡,而且还是与书带草密切相关的雅得不能再雅的同乡。

幸哉!

《老少年》等五款原文并评:花草有性,各呈其妙

老少年【原文】

此草一名“雁来红”,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皆欠妥切。雁来红者,尚有蓼花一种,经秋弄色者又不一而足,皆属泛称;惟“老少年”三字相宜,而又病其俗。予尝易其名曰“还童草”,似觉差胜。此草中仙品也,秋阶得此,群花可废。此草植之者繁,观之者众,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予尝细玩而得之。盖此草不特于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此意向矜独得,及阅徐竹隐诗,有“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一联,不知确有所见如予,知其晚来更媚乎?抑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亦指秋乎?难起九原而问之,即谓先予一着可也。

天竹【原文】

竹无花而以夹竹桃代之,竹不实而以天竹补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强为蛇足之事。然蛇足之形自天生之,人亦不尽任咎也。

虎刺【原文】

“长盆栽虎刺,宣石作峰峦。”布置得宜,是一幅案头山水。此虎丘卖花人长技也,不可谓非化工手笔。然购者于此,必熟视其为原盆与否。是卉皆可新移,独虎刺必须久植,新移旋踵者百无一活,不可不知。

苔【原文】

苔者,至贱易生之物,然亦有时作难:遇阶砌新筑,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迟之,以示难得。予有《养苔》诗云:“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

萍【原文】

杨入水为萍,是花中第一怪事。花已谢而辞树,其命绝矣,乃又变为一物,其生方始,殆一物而两现其身者乎?人以杨花喻命薄之人,不知其命之厚也,较天下万物为独甚。吾安能身作杨花,而居水陆二地之胜乎?

水上生萍,极多雅趣;但怪其弥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陆地,亦恨事也。有功者不能无过,天下事其尽然哉?

【评】

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众卉第四》最后说到五种花:“老少年”、“天竹”、“虎刺”、“苔”和“萍”。我从中得出一个结论:花草有性,各呈其妙。

在李渔看来,“老少年”乃草中仙品,秋阶得此,群花可废。“盖此草不特于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而“天竹”则是“竹不实而以天竹补之”,亦是趣事。“长盆栽虎刺,宣石作峰峦”,只要布置得宜,“虎刺”可成一幅案头山水。然除“老少年”“天竹”“虎刺”之外,馀皆平常不过,特别是“苔”与“萍”真可谓“至贱易生之物”;然李渔却在平常之中,找出不平常之处。如苔虽易生,却并不任人随意摆布: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迟之;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又如,水上生萍,固然极多雅趣;而其弥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陆地,亦恨事也。

自然事物亦有自身的生命欲求,人不可强求。

《竹木第五·小序》等二款原文并评:“不花”之竹的审美价值

竹木第五·小序【原文】

竹木者何?树之不花者也。非尽不花,其见用于世者,在此不在彼,虽花而犹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漆之朴而能久。然则树即树耳,焉如花为?善花者曰:“彼能无求于世则可耳,我则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独也;土壤所同也,肥泽所独也。子不见尧之水、汤之旱乎?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则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曰:“是则不能,甘为竹木而已矣。”

竹【原文】

俗云:“早间种树,晚上乘凉。”喻词也。予于树木中求一物以实之,其惟竹乎!种树欲其成荫,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莫如杨柳,求其荫可蔽日,亦须数年。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树,能令俗人之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神哉此君,真医国手也!种竹之方,旧传有诀云:“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记取南枝。”予悉试之,乃不可尽信之书也。三者之内,惟一可遵,“多留宿土”是也。移树最忌伤根,土多则根之盘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尝移土,犹迁人者并其卧榻而迁之,其人醒后尚不自知其迁也。若俟雨过方移,则沾泥带水,有几许未便。泥湿则松,水沾则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湿而苏,随锄随散之,不可留何?且雨过必晴,新移之竹,晒则叶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词曰:“未雨先移。”天甫阴而雨犹未下,乘此急移,则宿土未湿,又复带潮,有如胶似漆之势,我欲多留,而土能随我,先据一筹之胜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为我下,坐而受之,枝叶根本,无一不沾滋润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来;去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荣者。此法不止种竹,是花是木皆然。至于“记取南枝”一语,尤难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幸。然移草木就人,当随人便,不能尽随草木之便。无论是花是竹,皆有正面,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隙,理也。使记南枝而与人相左,犹娶新妇进门,而听其终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语只当不说,切勿泥之。总之,移花种竹只有四字当记:“宜阴忌日”是也。琐琐繁言,徒滋疑扰。

【评】

李渔认为,竹木与前述花草不同,花草以花媚人,而竹木的特点恰恰是“不花”,或花居于次要地位。然而,“不花”之竹木自有其审美价值。例如,在我们中国,竹子,就历来被人们作为审美对象来欣赏,尤其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前面我们曾谈到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诗句,把竹作为脱俗之物;苏东坡的朋友文与可对竹也情有独钟,他把自己的生命熔化到所画的竹子之中了。苏东坡有诗赞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清代着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也是爱竹到了痴迷的程度,其画竹出神入化。他说:“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如果有人能得到郑板桥的一幅墨竹,就如同获得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此文中,李渔所讲种竹的一套方法,说明他也是深知竹者也。

《松柏》原文并评: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

松柏【原文】

“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而贱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买旧宅而居。若俟手栽,为儿孙计则可,身则不能观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纵使极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尝戏谓诸后生曰:“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贱物也。”后生询其故。予曰:“不见画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观山临水,亦是老人矍铄之状。从来未有俊美少年厕于其间者。少年亦有,非携琴捧画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辈,皆奴隶于画中者也。”后生辈欲反证予言,卒无其据。引此以喻松柏,可谓合伦。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名流作画,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说一生,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柏者乎?

【评】

文震亨《长物志·松》云:“松、柏古虽并称,然最高贵者,必以松为首。天目最上,然不易种。取栝子松植堂前广庭,或广台之上,不妨对偶。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为台,或太湖石为栏俱可。水仙、兰蕙、萱草之属,杂莳其下。山松宜植土冈之上,龙鳞既成,涛声相应,何减五株九里哉!”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审美传统,如果说竹是象征“气节”、“高雅”等等品格的审美符码,荷花是象征“出污泥而不染”等品格的审美符码,那么松柏则是象征“苍劲老成”、“坚贞不屈”、“千古不朽”等品格的审美符码。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

陈毅元帅有诗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在这里,青松的坚贞不屈的高大形象像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起来了。

三百年前的李渔所塑造的松柏形象,则另有一番情趣。他是以诙谐的笔调描述松柏的苍古、老成之美的。李渔说:“‘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他用通常所见绘画中描写的情景作例子,戏谓后生:“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何也?山水画中,总有“矍铄”老者“扶筇曳杖”观山临水,而年青后生只配作“携琴捧画之流”、“挈盒持樽之辈”,可见以老为美、以老为尊、以老为贵,“引此以喻松柏,可谓合伦。”李渔还有一个比喻:“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他忽然笔锋一转,自嘲曰:“噫,予持此说一生,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柏者乎?”

你瞧,他说得多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