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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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评点《饮馔部》(4)

《鸡》原文并评:奚仲驯养野鸟成鸡

鸡【原文】

鸡亦有功之物,而不讳其死者,以功较牛、犬为稍杀。天之晓也,报亦明,不报亦明,不似畎亩、盗贼,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则不觉也。然较鹅鸭二物,则淮阴羞伍绛、灌矣。烹饪之刑,似宜稍宽于鹅鸭。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者弗食,即不能寿之,亦不当过夭之耳。

【评】

据说,鸡起源于6000年前的邳州。在邳州博物馆有一只与今鸡相似的陶鸡,它出土于邳州大墩子古文化遗址最下层。传说黄帝后裔奚仲建立邳国,他们从东夷鸟族那里学习扑鸟、驯鸟,后来把形状像鹁鸽、性情温顺、名叫“佳”的野鸟训成家鸡。如何为它取名?取奚仲之“奚”为声旁,用“佳”做形旁,成为“鸡”,简化字为“鸡”。

又:2006年11月举行的第八届“两岸三地优质鸡的改良生产暨发展研讨会”上提出,合浦是世界鸡种起源地。按生物进化规律原理,野生原鸡是从雉科鸟逐渐演化而来。鸡的生活及生长、繁殖最佳温度为21-26℃,又须食物丰裕,我国合浦地区最宜。(见大会公开发行科研成果书籍《中外鸡种起源的考究》)

《鹅》原文并评:惨不忍睹的美食

鹅【原文】

鶃鶃之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鹅以固始为最,讯其土人,则曰:“豢之之物,亦同于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腻亦同于人也。”犹之豕肉以金华为最,婺人豢豕,非饭即粥,故其为肉也甜而腻。然则固始之鹅,金华之豕,均非鹅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归而求之,有余师矣。但授家人以法,彼虽饲以美食,终觉饥饱不时,不似固始、金华之有节,故其为肉也,犹有一间之殊。盖终以禽兽畜之,未尝稍同于人耳。“继子得食,肥而不泽。”其斯之谓欤?

有告予食鹅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制鹅掌。每豢肥鹅将杀,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鹅足,鹅痛欲绝,则纵之池中,任其跳跃。已而复擒复纵,炮瀹如初。若是者数四,则其为掌也,丰美甘甜,厚可径寸,是食中异品也。予曰:惨哉斯言!予不愿听之矣。物不幸而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偿之以死亦足矣,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惨刑乎?二掌虽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时,则有百倍于此者。以生物多时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为,况稍具婆心者乎?地狱之设,正为此人,其死后炮烙之刑,必有过于此者。

【评】

鹅掌是一种美味,但读了李渔所讲制作鹅掌的故事,心有戚戚者良久。杀鹅之前,先将鹅足投入煮沸而滚烫的油盂,鹅痛欲绝,纵入池中,任其跳跃,复擒复纵,如是者四。经过四次在沸油中煎炸,鹅掌厚可径寸,丰美可口。真是惨不忍睹。李渔在转述了这个故事之后发了一通感慨:奈何“加若是之惨刑乎”?“以生物多时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为,况稍具婆心者乎?地狱者设,正为此人,其死后炮烙之刑,必有过于此者”。李渔的不忍之心,表现了一种可贵的人道主义精神。我想,如果我是食客,当我看了杀鹅前的这一幕之后,恐怕也很难举得起筷子来。所谓“人同此心”者也。

《鸭》评:听梁实秋说“北平烤鸭”

鸭【原文】

禽属之善养生者,雄鸭是也。何以知之,知之于人之好尚。诸禽尚雌,而鸭独尚雄;诸禽贵幼,而鸭独贵长。故养生家有言:“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使物不善养生,则精气必为雌者所夺,诸禽尚雌者,以为精气之所聚也。使物不善养生,则情窍一开,日长而日瘠矣,诸禽贵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鸭能愈长愈肥,皮肉至老不变,且食之与参芪比功,则雄鸭之善于养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陈简侯云:创论过多,使观者不觉,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也。)然必俟考核,则前此未之闻也。

【评】

李渔认为雄鸭“善养生”,故“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不知有没有科学道理。但是有的文章说:从中医纯补的推理出发,鸭依水而生,故其肉有滋阴补肾作用,鸭肉还可补虚生津、利尿消肿,适合因阴虚内热引起的低烧、便秘、食欲不振、干咳痰稠、水肿积液等症,也适合肺结核患者食用。《本草纲目》称鸭肉可“填骨髓、长肌肉、生津血、补五脏”。《日用本草》称鸭肉可“补血行水、养胃生津”。《滇南本草》称:“老鸭同猪蹄煮食,补气而肥体;同鸡煮食,治血晕头痛。”中医学认为鸭肉性寒,除可大补虚劳外,还可消毒热、利小便、退疮疖,这是多数温热性肉禽类所少见的。以鸭肉入食疗和药膳,民间认为肉老而白、骨乌黑者为上品,过于肥腻的老鸭应去掉油。鸭肉性寒,故脾胃虚寒、腹部冷痛、大便溏泻、因寒痛经者不宜多用。

另,鸭子的的做法和吃法各式各样,最有名的当然是北京烤鸭和南京板鸭及咸水鸭。梁实秋在《雅舍谈吃·烧鸭》中,说到当年的“北平烤鸭”,很有味道,引一部分在后面,以飨读者:

“北平烤鸭,名闻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鸭,叫烧鸭,或烧鸭子,在口语中加一子字。

……北平苦旱,不是产鸭盛地,惟近在咫尺之通州得运河之便,渠塘交错,特宜畜鸭。佳种皆纯白,野鸭花鸭则非上选。鸭自通州运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续。以高粱及其他饲料揉搓成圆条状,较一般香肠热狗为粗,长约四寸许。通州的鸭子师傅抓过一只鸭来,夹在两条腿间,使不得动,用手掰开鸭嘴。以粗长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塞入。鸭子要叫都叫不出声,只有眨巴眼的份儿。塞进口中之后,用手紧紧的往下捋鸭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东西挤送到鸭的胃里。填进几个之后,眼看着再填就要撑破肚皮,这才松手,把鸭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小棚子里。几十百只鸭关在一起,像沙丁鱼,绝无活动余地,只是尽量给予水喝。这样关了若干天,天天扯出来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鸭。一来鸭子品种好,二来师傅手艺高,所以填鸭为北平所独有。抗战时期在后方有一家餐馆试行填鸭,三分之一死去,没死的虽非骨瘦如柴,也并不很肥,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鸭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烧鸭,除了专门卖鸭的餐馆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酱肘子铺)发售的。在馆子里亦可吃烤鸭,例如在福全馆宴客,就可以叫右边邻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过来。自从宣外的老便宜坊关张以后,要以东城的金鱼胡同口的宝华春为后起之秀,楼下门市,楼上小楼一角最是吃烧鸭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个电话,宝华春就会派一个小利巴,用保温的铅铁桶送来一只才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的。附带着他还管代蒸荷叶饼葱酱之类。他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鸭,手艺不错,讲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瘦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主人高兴,赏钱两吊,小利巴欢天喜地称谢而去。

……所谓一鸭三吃,那是广告噱头。在北平吃烧鸭,照例有一碗滴出来的油,有一副鸭架装。鸭油可以蒸蛋羹,鸭架装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汤打卤。馆子里的鸭架装熬白菜,可能是预先煮好的大锅菜,稀汤洮水,索然寡味。会吃的人要把整个的架装带回家里去煮。这一锅汤,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卤,卤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卤面,其味之美无与伦比。”

梁实秋说的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情况。现在,无论中外,还是“北京烤鸭”的名字响亮;而且烤鸭店不知增加了多少,外卖者亦不少。然要说正宗,还是全聚德。由于需求量不断增加,养鸭场不但多,且规模大;填鸭也不再是手工,而用机器。为了宜于旅游者携带,全聚德等烤鸭店还用真空包装,可以保存数日以至数十日;不过味道总不如现做现吃好--现烤的鸭,热得烫人,油光焦黄,冒着香气,大师傅当场片了,皮酥肉嫩,荷叶饼又软又柔,卷上细细的葱丝和特制的黄酱(据说黄酱的调制方法秘不外传),咬在嘴里嚼几下,它自己往下滑。饭吃到七分,服务员端上一道鸭汤,已经熬成乳白色,稠稠的,你会觉得鸭的营养全在里头,喝一口,接续着烤鸭的美味。也有人自己要了鸭架带回去熬汤,不过以我的经验,没有四个小时,鸭汤熬不成乳白色。

《野禽野兽》原文并评:改变“野禽可食”的陋习

野禽野兽【原文】

野味之逊于家味者,以其不能尽肥;家味之逊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于不自觅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木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丰衣美食,逸处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异木,香人之物也。肥则必供刀俎,靡有孑遗;香亦为人朵颐,然或有时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从香而已矣。

野禽可以时食,野兽则偶一尝之。野禽如雉、雁、鸠、鸽、黄雀、鹌鹑之属,虽生于野,若畜于家,为可取之如寄也。野兽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诸兽,岁不数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难易。难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槛阱之入,是人往觅兽,非兽来挑人也。禽则不然,知人欲弋而往投之,以觅食也,食得而祸随之矣。是兽之死也,死于人;禽之毙也,毙于己。食野味者,当作如是观。惜禽而更当惜兽,以其取死之道为可原也。

【评】

对于中国人来说,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几乎什么都可以吃,野禽、野兽是最好的美味。对这一点,许多西方人难以理解;尤其是把鸟当作食物,他们更加难以接受,高建平在一篇散文中就描述过欧洲人的见解。我认为他们是对的。在进入生态社会的今天,我们更应该彻底改变“野禽可以时食”的陋习和观念。

《鱼》原文并评:佛子岭水库忆鱼

鱼【原文】

鱼藏水底,各自为天,自谓与世无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乌知网罟之奏功,较弓矢罝罘为更捷。无事竭泽而渔,自有吞舟不漏之法。然鱼与禽兽之生死,同是一命,觉鱼之供人刀俎,似较他物为稍宜。何也?水族难竭而易繁。胎生卵生之物,少则一母数子,多亦数十子而止矣。鱼之为种也似粟,千斯仓而万斯箱,皆于一腹焉寄之。苟无沙汰之人,则此千斯仓而万斯箱者生生不已,又变而为恒河沙数。至恒河沙数之一变再变,以至千百变,竟无一物可以喻之,不几充塞江河而为陆地,舟楫之往来能无恙乎?故渔人之取鱼虾,与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当取,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辈食鱼虾之罪,较食他物为稍轻。兹为约法数章,虽难比乎祥刑,亦稍差于酷吏。

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然二美虽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鲟、如鯚、如鲫、如鲤,皆以鲜胜者也,鲜宜清煮作汤;如鳊、如白,如鲥、如鲢,皆以肥胜者也,肥宜厚烹作脍。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则不松;过期而食者肉死,死则无味。迟客之家,他馔或可先设以待,鱼则必须活养,候客至旋烹。鱼之至味在鲜,而鲜之至味又只在初熟离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鱼之至美,发泄于空虚无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经火气,犹冷饭之复炊,残酒之再热,有其形而无其质矣。煮鱼之水忌多,仅足伴鱼而止,水多一口,则鱼淡一分。司厨婢子,所利在汤,常有增而复增,以致鲜味减而又减者,志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出,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置之镟内,入陈酒、酱油各数盏,覆以瓜姜及蕈笋诸鲜物,紧火蒸之极熟。此则随时早暮,供客咸宜,以鲜味尽在鱼中,并无一物能侵,亦无一气可泄,真上着也。

【评】

鱼虾鳖蟹,在今日中国人的餐桌上是最常见或比较常见的菜了。流行一则笑话:某检查团到某地检查工作,当地官员设宴招待,致欢迎辞曰:“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鱼虾鳖蟹……”我想致辞者主观上并非有意(或者不敢)影射,但一般老百姓宁肯理解为双关语,以泄心中之不满。影射不影射、双关不双关姑且不论,今日鱼虾鳖蟹之“大普及”确是事实。

在几十年前并非如此。少年和青年时代,我长时间生活在青岛,大海除了给人眼福之外,也给人口福,应该说吃鱼吃虾是很方便的。我的家境虽不困难,然饭桌上并非像今日这样常常有鱼虾--若想吃,可以做到顿顿有鱼虾。我第一次真正深深享受到、体验到鱼虾美味,是1964年安徽“四清”工作结束以后,安徽省委在佛子岭水库宴请以何其芳为首的北京来的四清工作队。那天,整个宴席,从头至尾全是各种各样的鱼和鱼的各种各样的做法,而且那鱼都是刚刚从水库中捞上来,活蹦乱跳,极为新鲜。宴席开始,一道一道的水鲜大菜,鱼贯入桌。蒸、煮、焖、炖,煎、炸、溜、炒--当地最好厨师的拿手绝活大概全都施展出来了。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记不清哪道菜在前、哪道菜在后,反正是清蒸鱼、红烧鱼、溜鱼片、炸鱼丸、鱼羹、鱼饺……道道菜都美不胜收。

我似乎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鱼。

《虾》原文并评:虾汤余味

虾【原文】

笋为蔬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善治荤食者,以焯虾之汤,和入诸品,则物物皆鲜,亦犹笋汤之利于群蔬。笋可孤行,亦可并用;虾则不能自主,必借他物为君。若以煮熟之虾单盛一簋,非特华筵必无是事,亦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虾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无之物也。“治国若烹小鲜”,此小鲜之有裨于国者。

【评】

从对虾的简短论述,也看得出李渔真是一个善于吃、巧于吃、肯于思考、肯于比较、细致入微的美食家。尤其李渔说到“善治荤食者,以焯虾之汤,和入诸品,则物物皆鲜”,我深有体会。四十年前我在天津第一次吃狗不理包子,对那传统老店印象最深的居然是最后上的虾汤,真真鲜美无比,至今忆及,仍余味在口。

《鳖》原文并评:随吴晓铃先生吃甲鱼

鳖【原文】

“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鸣得意,其味之鲜美可知矣。予性于水族无一不嗜,独与鳖不相能,食多则觉口燥,殊不可解。一日,邻人网得巨鳖,召众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亦病数月始痊。予以不喜食此,得免于召,遂得免于死。岂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予一生侥幸之事难更仆数。乙未居武林,邻家失火,三面皆焚,而予居无恙。己卯之夏,遇大盗于虎爪山,贿以重资者得免,不则立毙。予囊无一钱,自分必死,延颈受诛,而盗不杀。至于甲申、乙酉之变,予虽避兵山中,然亦有时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于死,皆在斯须倏忽之间。噫,予何修而得此于天哉!报施无地,有强为善而已矣。

【评】

读上面这段文字,想起了一些往事。

鳖,也叫甲鱼,俗称王八,当年在河南罗山五七干校时,老乡称为圆鱼,鲜美可口且大补,病后、产后最佳食品之一。

那时我们每十天休息一次,每到休息日,罗山城骤然增加了许多人,主要是五七干校学员--大都是下去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和对“继续革命”路线理解有偏差或执行不力的干部,包括何其芳、钱钟书、俞平伯、吴世昌、吴晓铃……这些“反动”学术权威。

晓铃先生是戏曲研究家、小品文作家兼美食家,北京有名的饭馆他差不多吃遍了,而且与饭馆老板和厨师广交朋友,常常直接下到厨房同大师傅切磋厨艺。来到罗山,听说此地圆鱼有名,晓铃先生早已心向往之,私下闲聊时,悄悄说一定要去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