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龙月岛尽显狂欢过后的疲惫,上午,岛上都没几个人在外面走动,显得格外安静。
千叶友雄清早便出发回千叶山庄了,段延俊亲自送他到白津坐船离开。千叶友雄仍然对于庭羽的事情深感奇怪。但一想到段延俊的儿子长得像另外一位他们不记得的故人,他也不好深究,庭羽又在看画像时病倒,于是更加不好再提那事,一路上还一个劲地道歉。
庭羽已经昏睡整整一天一夜了。蝶衣从清早就开始呆在厨房里烹煮各种大补食物,到中午的时候汤粥饭菜已摆了满满一桌,庭羽却还是没有醒。嘴馋的段恪文多次想跑去偷吃,都被母亲给打了回来。他很不满地对母亲道:“娘啊,你做这么多,猪都吃不完,何况他吃的并不比狗多。”
蝶衣骂道:“啊呀,你个坏孩子没口德的,什么猪啊狗啊的?怎么拿这些来说你哥呢?”
恪文道:“我说的是真的。你看这一桌子,咱全家一起吃都得撑翻!”
蝶衣道:“你哥需要补身体呀,他回来还什么都没吃过呢。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
恪文便抱着母亲的肩膀极力地卖乖,道:“我还要再长高一点嘛,所以我才要多吃,明年的时候就能比爹还高了。还有啊,今天我生日呢,娘你就不肯赏点好吃的给我?你光疼哥不疼我呀?”
蝶衣被他缠得不行,只得道:“行了行了,大热天的别腻着我,要吃什么自己拿去!哎,但是只准拿一样!”
恪文高兴地叫了一声,一蹿而起,伸手端起桌上一盘鸡便跑。
蝶衣在后面站起来冲他直喊:“你这调皮孩子!你怎么拣最大盘的拿?你吃得完吗?”
恪文举着盘子笑道:“我和小昭分着吃去!哈哈!”说完便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蝶衣听了直叹气摇头,笑了起来,又坐回椅子上。
龙月岛的午后十分宁静,人烟少见。因为这个时间里太阳猛烈,奇热无比,人们在外活动极易中暑,而因午后一个时辰内通常会下一场急雨,所以一直以来大家也就习惯在午后呆在家里休息午睡,接近傍晚时再出来劳作。
头一天七七节一整天的狂欢,再加之晚上的烟火盛会,疲劳不已的人们更是几乎全部躺下大睡补觉。龙月听香里显得特别安静。
庭羽便在这个时间里醒了过来。
那时阵雨初停,风中有着清凉之意,裹着几丝淡淡的花香,从窗外送进来拂在他脸上,深入他的鼻腔,就这么温柔地唤醒了他。庭羽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房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睡在家中。四下一片寂静,只有知了在时不时地叫一声。
庭羽只觉得左半边身子已经压得发麻,手臂都快没知觉了。他想着应该起来活动一下,刚翻身便觉得背上一痛,他皱眉轻轻“啊”地痛叫一声,赶紧翻回来。他低头一看自己肩上、背上全部是结实的药布,已经被好好地包扎过了,衣服也换成白色睡衫。
他回想了一下,只记得自己当时是在大厅里,后面发生的事情一概没有印象了。现在房间里也没有别人,他独自在床沿上坐着休息了一下,觉得头晕口渴,肚子也饿得很,便起身去桌边找水喝。他发现卧室外厅中桌子上摆满了吃的,且是各种荤腥大补之食,他看着便觉得腻,没有胃口。又向远处几个碗里扫了一眼,还好发现一碗清淡一些的莲子羹,端起来便喝。
喝完他便觉得来了些力气,便在自己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住的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门房,里面有两个小丫环正伏在床上熟睡着。庭羽不敢打扰,轻手轻脚便走出屋去。
大雨消减了午后的炎热,庭羽一个人在花园的廊下慢慢地走着。
他在这里度过失明的童年,长大后回龙月岛很多次,也命人秘密地修葺龙月听香,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欣赏这行宫之美。这时他才认真地看着这行宫中,只觉得这亭台楼阁、花草山石无一不美,不知不觉便来到一个湖边。
那湖名叫锦鲤湖,湖中养着上千尾彩色锦鲤,在湖面悠闲地游弋着。有一面湖畔是一个巨大的青色平坦斜坡,坡上是长达十丈长的一副青龙浮雕,龙身浮雕于斜坡,一半潜在湖水中,龙头却从浮雕中昂然立起,气势凛然,仿佛随时会飞天而去。
庭羽驻足站在对岸,凝视着那条石头巨龙,心中忽然一动。
他来到那斜坡之上,闭上双眼,伸出手扶着那龙雕,开始慢慢摸索着沿斜坡下去,一点一点地靠近那龙头的位置,就像当年。
他摸到雕刻的龙鳞,指尖触到龙身边细腻的云纹,还有那粗犷有力的龙爪,最后终于摸到那石龙的头。那龙头的龙须有手腕一般粗,巨大的口中圆形尖牙错立。庭羽闭着眼用手轻轻摸那龙牙,才缓缓地睁开眼来。
他轻轻地摩挲着,怅然叹了气,然后盘腿坐在龙嘴之下,望着湖面游来弋去的锦鲤,有微风不时地从湖面吹来,抚过他的脸,眼前湖水的水纹一轮轮地滑过去,悠然自得。
当年落入丁澜眼里的景象,是不是也如今天一样?
庭羽记得自己上一次自由地在这园子中走动,就是和他来到这个位置,因为丁澜听别人说这个龙头有灵性,能治病也能实现愿望。
也许丁澜真的没说错,他的眼睛后来终于是好了。丁澜给了他那个红色珊瑚瓶的护身符,庭羽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也许这护身符真的有用,庇护着他穿越了种种不可能躲过的凶险,七年之后终于又将他带回到这个湖边来。
只是丁澜已经永远停止在他的十四岁,再也不会长大了。
庭羽用他的名字在这个岛上来了又去,但他不可能真的变成丁澜,任何人都是无可替代的。
庭羽静静地坐着,他的手中放着那个平安珊瑚坠,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低头看着那精细雕刻的红色珊瑚瓶和那细细的银链。
良久,庭羽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湖面,握紧了那链子低低地道:“现在,我可以把它还你了。”
说着,他手轻轻一挥。细细的银链,随着红色的护身符在空中划着一道弧线,一声轻响落入水面,迅速没有了影子,湖面上只剩下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荡漾开去。
庭羽一脸释然,久久地望着那涟漪,直到它渐渐完全平静。
他躺下来,就像当年一样,头枕着龙的右前爪,依然有微风贴着脸与身体吹过,只是这一次,身边再无人了。
他看着蓝天上那浮云朵朵,心中觉得渐渐平静。
他忽然有些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着那一天和丁澜说过的话,然后伸出一只手来停在空中,去触摸着那曾经滑过指尖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