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漂来的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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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梧桐院(2)

我说林老师是小妹的“妈妈”的时候,之所以要加上引号,是因为她实际上不是小妹的亲妈妈。小妹是林老师弟弟的孩子,弟弟家女孩子多,家境不太好,就跟林老师商量过继一个女儿给她,其实也就是请林老师帮忙拉扯大一个孩子。这样,小妹的身世跟狗儿就有一点点相似了。她们的年龄也相近,都比我大个一岁。但是小妹长得娇弱,个头只齐我的眉毛,一张菠菜叶子那么大的脸,总是苦叽叽的,愁眉不展的,动不动就会眼泪巴塌的,比狗儿更像一个拣来的孩子。实际上,凭良心说,林老师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林老师对任何人都是那种面孔板板的厉害样,那是她的性格。

小妹有个特点:对女人生理上的构造特别感兴趣,而且故意要弄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知道是为了吓唬我,还是为了满足她自己。在那个贫乏而无知的年代里,我们对性问题的知识的确苍白得很,大部份情况下都是胡猜乱想,主观臆断。

最大的问题是孩子从哪儿生出来。我们猜想过四个可能的地方:嘴巴,胳肢窝,肚脐,肛门。嘴巴生孩子的概念是从方明亮那儿来的,他好像说过,有一种鱼还是什么东西,孩子就是从嘴巴里出来,就像生病了呕吐一样,一吐一个,一吐一个。但是我和小妹仔细研究了一张人体构造图,否定了这个说法。因为孩子如果从嘴巴出来,必定要经过胃,我们很早就知道胃里面有胃酸,这样食物才能被消化。如果孩子经过胃的时候被胃酸一腐蚀,岂不是像食物一样被消化干净了吗?这肯定不对。

胳肢窝的说法,也是很早被我们抛弃的。大概很小的时候小妹向她爷爷问了这个问题,老头子随口糊弄她的吧。有一次我们郑重其事地抬着手臂,互相观察了对方的胳肢窝,意识到那地方根本就是平滑一片,不会有孩子冒出来的可能性。

我坚持认为肚脐眼是孩子出生的地方,因为怀孕的妇女肚子最大,说明胎儿离肚脐最近,最方便从那里挤出来。小妹却坚持孩子从肛门出生的观点,根据是母鸡们都从肛门生蛋。为此我们争得面红耳赤,还认真地赌了好几天的气。后来和好的时候,为避免彼此伤心,我们谁都不再谈这个话题。

又过了两年,我偷看了我妈买回家的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对这个艰深的问题模模糊糊有了一点认识。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来了例假,是个真正的女孩子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讨论这一类的话题了。

还有一次我们两个上厕所,那厕所是座坑而不是蹲坑。我们舒舒服服坐着说笑的时候,小妹突然想到似的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把裤子垫在厕所的边边上?”

我莫名其妙问她:“为什么要垫着?”

她一本正经地答:“不垫就会传染梅毒。”

我吓得屁股没擦就蹦了起来。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癌症和爱滋病,但是知道有麻风和梅毒,知道这两种都是极可怕的传染病,会烂手烂脚。我吓得有半年时间不敢上公共厕所,而且时时刻刻留心我的手和脚,看它们有没有红肿溃烂的迹象。

有一年夏天,小妹的身体开始发育,乳房稍稍地鼓胀起来,乳房里面还有两颗小小的肿块,手摸上去滑溜溜地会动。小妹把我喊到她家里,关上门,撩起衣服,一定要我摸,还问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情况。我记得小妹当时脸上的神情:有一丝神秘,有一丝兴奋,还有一丝紧张,眼睛里亮得像点着灯,说话的语气也急促,黄巴巴的小脸上飘浮着难得出现的红晕。

总之一句话,小妹这个人,身体的发育比较滞后,心理的成熟程度却是远远超过了我。与小妹相比,我根本就是个不愁心思的傻孩子。

方明亮,前面我也说过,是我们当中看书最多、学问最大的人。看书最多的原因,是他有个当县中图书馆主任的爸爸。他爸他妈是双职工,从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起,方明亮放学都是不回家,坐在县中图书馆里等着他爸一块儿下班。这样,方明亮先是看小人书,再是看图识字的书,然后童话书、故事书、历史演义、名人掌故、游记、中外小说一路看过去,眼睛里看进了数不清的好东西。因为看书,他的眼睛就坏了,小小年纪戴上了瓶底厚的眼镜。还是因为看书,人看得有点傻,说话结结巴巴,反应也迟纯,跟他说句话,他会瞪眼看着你,半天才“嗯”,“啊”几声,一点不爽脆,挺没劲。

文革开始的那一年,红卫兵组织起来造反,横扫一切“封、资、修”的东西。我们那个县中很早就是重点中学,藏书很丰富,那些古今中外的图书自然都是红卫兵们要横扫的对象。据说是准备把书统统搬运到操场上,浇上汽油,一把火烧了。

方明亮事先得到消息,跑来告诉了我们。我们都是老师的孩子,从小在书堆里长大,对书都有感情。我提议说,不如我们夜里潜进图书室,把我们喜欢的书偷一些出来。方明亮先是吓得脸色发白,后来考虑再三,还是同意了。我们叫上了小妹,叫上了小兔子,由小妹建议,又叫上了狗儿。小妹说狗儿机灵,会爬窗户,跑得又快,偷书带上她最好。

那个晚上我们的心情很激动,还莫名其妙地带着一些悲壮,好像革命志士们准备好英勇就义的那种感觉。我们互相商量好,如果被红卫兵发现,打死也不屈服,打死也不能交待出同谋者。谁招供,谁就是叛徒,是世上最最可耻的人。

结果却是一切顺利,因为根本就没有人看管图书室。小兔子托着狗儿的屁股,把她送进高高的窗户里,其余人都在窗户下等着接书。四周漆黑一片,我们的身体在黑暗中紧张得发抖。狗儿胡乱摸出一摞一摞的书,从窗户里递出来,我们拼命踮起脚接下。有一本砖头样的书掉下来砸了小妹的脚,小妹疼得哭了,哭又不敢哭出声,就用拳头使劲堵着嘴。

第二天才发现,偷回来的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大部份是中外小说,还有历史书,地理书,法律书,医学书,《中华活页文选》,甚至还有一本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大家都抢着要小说,不要那些看不懂的杂书,就由我统统囊括回家。那几年里,我没事的时候就从书架上抽一本,生吞活剥地看个大概。正是这些书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使我懂得了知识是无止境的,懂得了人活着就要不断地奋斗求上进。我至今还记得《中华活页文选》中的一些短文,记得《共产党宣言》的开头一句话:一个幽灵在欧洲的上空游荡……

偷出来的小说书不久就被我们辗转传阅翻得稀烂。我记得我看《野火春风斗古城》看入了迷,负责看管的一锅稀饭溢出来,流得遍地都是米汤。我看《迎春花》的时候被我妈发现,那阵子报纸上正在批判这本书,我妈一见书拿在我手上,吓得夺过去要扔进灶膛里,又被我拼死抢救回来。我尖声大叫着哀求我妈说,这是别人的书,要是烧了,我就要拿家里的一套《李自成》去赔。我妈当然舍不得拿出《李自成》,只好罢休。

还有一些外国小说,《静静的顿河》、《九三年》什么的,我们看得很吃力,不喜欢,就拿出去跟院子外面的孩子换书看。有时候,以一本书做本,做生意一样,能换回来十多本书看,开心极了。

我们当中唯一对书不感兴趣的是狗儿。她为我们偷了全部的书,但是她自己不看书。我认为看书当然是好,不看书也不算糟糕,毕竟每个人有自己在生活中的定位,所有的人一生要走的道路都不一样。

小兔子是另一个类型的男孩。他的大名叫赵华岚。我觉得他那个当校长的爸爸一点都没有创意,给小兔子起这么个毫无特点的名字,既不好读,又不好记。所以,除了在学校里,我们都不肯叫他的大名。小兔子比我大两岁,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是初中生了。他个头高高的,身体发育得也壮实,皮肤很白,一双大眼睛像女孩子那样秀气,总是笑眯眯地看人。他的性格开朗,脾气也温和,从来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和校长爸爸的身份看不起我们,相反,他对女孩子有一种天生的友爱,天生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好男人。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跟他在一起玩,喜欢走在他身边,看他白净温和的面孔,闻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味,听他轻声轻气说话的声音。我们每天早晨一同从家里出发上学时,情况是这样的:我会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胳膊,一路亲亲热热跟他说话,不断地小跑几步,以便跟上他的步伐。我弟弟小山拎着他的书包,紧追慢赶地跟在我们身后,完完全全地被我冷落着,活像个忍气吞声的小书僮。我妈要是偶然看见这滑稽的一幕,便不高兴,为她的儿子不平,还委婉地提醒我:小兔子是男孩,女孩子跟男孩子不能勾肩搭背一道走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我妈又不好往太明白的份儿上说,所以很多时候我还是会当小兔子的“跟屁虫”。

现在想起来,小兔子对我和对其他女孩子是一样的,并没有特别的亲和疏。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他,所以他没有必要格外喜欢其中的一个。

有一段时间,文艺演出很盛行,老老少少、城市乡村,都讲究用表演的形式做革命的宣传。我们大院的孩子也被组织起来,拼凑成一个“革命宣传队”。我和小兔子联合排演了一个节目,叫“老俩口学毛选”。我记得开头是这么唱的:“收了工,吃罢了饭,我们老俩口,学呀么学毛选。”然后是一学什么,二学什么,学了之后有什么心得……连说带唱,很程式化也很热闹。

我们在院子里排练的时候,狗儿溜进来看。她背着手,靠在墙根上,脸上冷冷的,跟她说话,她也是爱理不理。起先我很奇怪,以为她是怨恨我们排练节目不带上她。可是这事情不能由我决定,这是大人的安排,我算个什么呀?然后有一次,她看我们排练完了之后,语调怪怪地说了一句:“你跟小兔子演老俩口,你不配。”我还是发傻,听不明白。小妹却懂了,她把我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狗儿她是忌妒你。”

看看,女孩子们小小年纪,心眼儿就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