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漂来的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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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水码头(1)

水码头不像很多书中常写到的那样,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着河岸一排排整整齐齐逶迤而下的。这个水码头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口,距离近得不肯给人一点点想像的空间,出了门槛,步下台阶,只需越过一条被菜地蚕食成裤腰带那么细的小路,再躲开一棵桑树伸过来的会勾住人头发不肯放手的顽皮枝桠,脚就站在了水码头的第一块麻石上了。

这是一块赭红色的麻石。

其实,在我十二岁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赭红”这种颜色,对于各种色彩细微分别的本领,我在成年之后才慢慢具备。我记得那时候的报纸上时不时喜欢引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诗词,其中的一首,开头是这么一句:“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对着报纸琢磨了很久,而后抬头,看家里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锅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绿树、黄花、白墙、灰瓦,最后跑出院门,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来看去,不明白什么是那七种颜色中的“青色”,它跟“绿”和“蓝”又有什么区别。为此我还虚心请教了方明亮,他是我们院子里读书最多、最有学问的一个,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挠着头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种小青蛇的颜色吧?”我盘根究底地追问:“小青蛇又是什么颜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上来了。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蛇。方明亮这么回答我,依据的完全是书本知识。在我们童年的世界里,人们以朴素和简单为美,除了大自然一年四季变幻出来的原色,生活中别指望能见到五彩缤纷,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绿”、“蓝”的区别情有可原。我的脑子里更不可能有“赭红”这么一个高级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后的回忆中才想明白那种颜色,那种跟大地和河流明显区分开来的沉甸甸的深红,并且从汉语的辞海中小心翼翼拣出这个“赭”字。

话头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水码头上来。那块赭红色的麻石,形状像个大枕头,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坑,就像我们早晨起床,枕头上被脑袋压出来的痕迹似的。下雨之后,凹坑里会储存着一洼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洼里发现了一些黑黑的蹦来蹦去的小虫子。我妈说那是蚊子的幼虫,夏天蚊虫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对蚊虫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面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觉得蚊虫真够了不起的。总之,赭红色的石头是我们那个水码头的醒目标志,任何一个路人从附近走过,老远就能看见那块与众不同的色彩,他心里就会想:哦,真不错啊,水码头就在后门口,够方便的啊。他会以为我们那个大院是什么重要场所呢,其实就是个教师大院,住的都是我妈我爸这样的中学老师。

看看,又说远了。再回来。从赭红色往下,石头的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细想起来,颜色依次应该是灰白色,淡黄色,浅黑色,褐色中带白色条纹的,土黄色中夹着灰色麻点的……总之,它们琐琐碎碎,完全地杂乱无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边高一边低,有的断成了两半,有的下面空着一个洞,洞里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蛐蛐儿叫一样。人在水码头上走,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因为当你一脚踩到石头的一边时,另一边会冷不丁地翘起来,让你突然间失去平衡,站立不稳,跟着一头栽倒,顺河岸骨碌碌地滚下去,弄得头破血流,或者一身湿透,让岸上的人看笑话。所以,年纪大的人一般不到这个水码头上来洗涮东西,来的都是孩子和年轻人,他们拎着要洗的东西,踮着脚尖,蜻蜓点水般嗒嗒嗒一路冲下去,在脚下的石头来不及翘起来的时候,人已经下到了最后一阶,站在跟水面平齐的地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回顾岸边。

有段时间我们学校里提倡学雷锋做好事,我对水码头动了脑子,花两天功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纸打得溜滑,拴截绳子挂在河边桑树上,旁边还附张纸条:给老奶奶们下河走码头用。结果我在后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睁睁地看着老奶奶们挎着洗衣篮,拐着小脚板,视而不见地从赭红色石头边走过去,不辞劳苦地赶到一百米之外的圆拱桥下,去踩那个水泥砌成的码头了。她们不理我这个碴儿,好像我的木棍是一个阴谋,木棍下面藏着害人的陷井似的。

于是我倍感失落。我一生气,从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两双脏鞋子,一路飞奔,出了院门,冲下码头,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头踩出咚咚的响声,而后在水边蹲下来,用劲地涮洗鞋底,哗哗地搅动水花,把码头附近的水面弄得一片浑黄。结果那天晚上阴差阳错得到我妈的表扬,她说我变得勤快了,眼睛里有活儿了,知道主动为她分担家务了。

挂在桑树上的木棍,当天晚上就被豁嘴婶婶毫不客气地摘走,成了她家门口菜地上的一根篱笆桩。我不服气,跟林家的小妹商量要把它偷回来,哪怕用来撑我们家的鸡窝门也好。小妹却息事宁人,劝我不要跟豁嘴婶婶对着干,她说,那人要是被惹火了,双手一拍骂起街来,妈呀,你能听得下去?那些脏话村话,羞也要把人羞死。我想了想,承认小妹是对的。真被豁嘴婶婶骂了,我可以装聋作哑,我妈可受不了,她会气得头疼,她一头疼,就要找由头骂我,这也不行那也不是,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小妹跟我住一个大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总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

这里既然说到了豁嘴婶婶,我想还是顺便用一点篇幅对她作个介绍。

豁嘴婶婶的家紧挨着我们的院子,我们院子是后门对着码头,豁嘴婶婶家是大门对着码头。这样说起来,她家距水码头其实比我们更近。我们院子从前是一个地主家的祠堂,高墙深屋的那种格局,门板上有斑驳的黑漆,中间一对铸铁的门环,台阶也高,一层层地走上去,就觉得很气派很轩昂。豁嘴婶婶的房子跟我们一比,就矮得够呛也小得可怜了,个头稍微大一点的男人,比如我爸爸吧,进她家的房门肯定要低头,光低头还不行,还得缩起肩膀,稍稍地侧过身子,才能勉强让身体通过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我跟豁嘴婶婶做邻居的那些年里,我没有看见男人们从她的房门里进出过。一次也没有。豁嘴婶婶自己大概也不喜欢她的屋子,一年四季,除了睡觉和洗澡,其余的时间她都是呆在家门外,烧饭,煮菜,缝衣纳被,伺弄菜园子,骂街。下雨下雪的天,她就打一把油纸伞在河边小路上走来走去,串门或者赖在人家的房檐下望呆,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豁嘴婶婶的个头很小,不是那种娇小玲珑的小,是精瘦干瘪的小,整个的身子都在往骨头里面缩,并且越缩越紧的那种趋势。她的头发稀稀落落,前后左右都能看见脆薄发红的头皮,在她生气骂街的时候,一根一根的筋络就在头皮下突突地跳着,盘缠在一起的小蛇似的,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她的脸盘更是小得像一张菠菜叶子,皮肤腊黄,颧骨高高地耸出来,脸颊处又干巴巴地缩进去,衬得她那张豁嘴无比巨大,瞥一眼有触目惊心之感。那嘴巴是从鼻孔处一路豁下来的,豁到下唇处,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左右十分对称。嘴唇豁着也罢了,偏偏她门牙掉得也早,闭不拢的嘴巴终日敞成一个黑洞,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你几乎可以听到风从她嘴巴里呼呼灌进去的声音。有时候我就想,豁嘴婶婶其实生在北方更好,北方人天天吃面条,豁嘴婶婶的嘴巴吃面条再合适不过,嘴巴都不用张,稀溜溜地就吸进去了,就像抽水机的泵头吸水那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