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快到七十岁了,可是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缝补洗涮,接送贝贝上学放学,照顾他的吃喝穿戴……对了,她还要照料大狗妹妹的吃喝,隔三差四地为它洗澡,梳毛,修剪指甲。谁让奶奶是个干净讲究的老人呢?
奶奶就像个陀螺,整天就这么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总没个停的时候。
人家的奶奶们凑到一块儿,喜欢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老了,眼花了,手脚也不灵便了!真是没个活头了。”
贝贝奶奶却逢人便说:“我还行!我眼神好,腰不疼,手不打颤,年轻着呢。”
居委会洪阿姨觉得老人家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想个主意说:“贝贝奶奶啊,我帮你请个钟点工回家吧?搭把手照料孩子,免得你一个人太辛苦。”
贝贝奶奶嗬嗬地笑:“这样吧,谁家要请钟点工,你帮我介绍,我去做啊。”
洪阿姨无话可说了。其实洪阿姨也知道,靠奶奶一个人的退休金,雇不起钟点工。如果由居委会出面花钱请一个呢?好像又没有这样的先例,这笔账没法出。
洪阿姨知道奶奶是个自尊的人,用任何办法帮助她,公的或者私的,都会伤害这种自尊。洪阿姨只能默默地关心这一家,时不时地过去串串门,捎带着搭手做点事。
一转眼,祖孙两个在康盛小区居住五年了。如果用植物来打比方,刚搬来的时候贝贝还是一株嫩苗苗,现在已经是一棵汁液饱满的树,被阳光照着,被水肥滋养着,一天一天飞快地长,树皮要绽破了一样地长,满树的叶子肥绿得要滴水,枝顶儿要伸到高高的天空和阳光里。
奶奶呢?奶奶的树却是越长越瘦了,越长越矮了,树叶子萎黄得快要掉落了。小树把根扎进了老树的身体中,吱吱地喝着营养,所以老树愈见干瘪,飞快地走向衰亡。
老树明白这个道理,它是心甘情愿作奉献。小树不明白。小树如果能明白,它就不会把自己的根伸得那么长。
其实奶奶原本不是这么干瘦的,奶奶也曾经年轻过,新鲜过。那时候奶奶在中学里当老师,做班主任,教语文。奶奶会背诸葛亮的《出师表》,会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会背许许多多的好文章。奶奶教育了成百上千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把自己的儿子教成了一个优秀的地质工作者。
奶奶的丈夫因为癌症去世了,奶奶很悲痛。还好,儿子很快就把媳妇娶回了家,让奶奶心里又有了安慰。
奶奶退休的这一年,贝贝出生。真是巧啊,小夫妻俩就像是计算好了一样,算准了奶奶心里想要的是什么。那一天早晨,隔着婴儿室的玻璃窗,奶奶凝望小床上那个粉红色的肉团团,简直就觉得快乐太多,也太满,必须化成眼泪,畅畅快快地流出来。
好景不长,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贝贝的异样。这是个唐氏症婴儿。这样的病症永远无法治愈。贝贝将会浑噩无知地度过他的一生。
怎么会这样呢?有癌症,有肝炎、肺结核、胃病肾病爱滋病,怎么又会出来一个唐氏症?上帝对人类的罚惩还有完没有完?
可是,又为什么不会这样?不幸总是会发生的,不是在你家,就是在他家,总是要有一些家庭出来承受。
如果上帝存心惩罚人类,奶奶的家庭就是在替人类受难。
奶奶抱起了贝贝,亲着他的脸,对儿子和媳妇说:“没事的,这孩子交给我来养,你们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让工作受影响。”
结果就是:不幸的家庭往往会延续着这种不幸。贝贝刚满两岁,年轻的父亲在野外勘探中遭遇山体滑坡,尸体都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妻子无法面对这个残破家庭和残疾孩子,选择了离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儿,从此再没有露面。
奶奶从来也没有遣责过自己的儿媳。老人家理解了一切。儿媳太年轻,她背上的包袱太重,她该有自己的好日子。如果上帝不公平,那就让奶奶还给她一点公平吧。
六十岁的退休中学女教师,带着唐氏症的小孙子,开始了两个人的岁月。
奶奶觉得这样挺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退休工资,有一个总在不停长大的孩子,日子能够看得到尽头。希望当然是谈不上的,可是,还不至于陷入绝望。想想那些生下来就瘫着不能动弹的孩子,那些携带了爱滋病毒的孩子,那些被白血病折磨得七荤八素的孩子,像贝贝这样欢蹦乱跳、能吃能睡,能追在她的身后喊“奶奶”,能自己洗澡、买东西、跟外人交往、数得清“一二三四”……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人活一世还能要求多少东西呢?知足常乐,心存感恩,这样的境界奶奶早已经达到。
如果不是感觉自己一天天地衰老,如果不是想到有一天终究会死去……
所以奶奶才要一遍遍地教会贝贝洗澡、梳头发、随冷暖添减衣服、认字、识数。奶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有紧迫感,她希望在自己死了之后,贝贝还能够有质量地活着。
每晚睡觉前,奶奶检查了贝贝洗干净的脸和手之后,祖孙俩会温习一遍这一天学到的东西。奶奶提示说:“床前明月光……”
贝贝口齿不清地接着背:“……疑是地上霜。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什么是‘明月光’呢?”
贝贝扭头朝窗户外面看:“月亮爸爸。”
“‘故乡’在哪儿啊?”
贝贝伸出右手的食指,用劲戳自己胸脯。
奶奶惊喜莫名:“贝贝说得太好了!故乡就是家,人住在家里,家住在人的心里。贝贝要记好啊,长大以后无论去了哪儿,不能忘记你曾经有一个家呀。”
贝贝这时候会懵懵懂懂抬头,看卧室墙上的一帧照片。照片里有穿西装的男人和披婚纱的女人,他们都那么年轻,他们都笑得那么甜蜜。贝贝知道那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代表“家”。家就是墙上的两个人。
再小一点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吧,贝贝好不容易能够清清楚楚发出“爸爸”和“妈妈”的声音,他脚步不稳地跟着奶奶出门,心里的快乐不知道如何抒发,管迎面过来的每一个年轻男人都喊“爸爸”,管年轻女人都喊“妈妈”。被喊的人满面通红,脾气好的低了头疾步而逃,性子冷的在喉咙里咕哝一句“有毛病”。刺儿头的干脆斥责奶奶:“你这老太太怎么教小孩子的啊?我还没结婚呢,你存心啊?”
奶奶就一个劲地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
可是贝贝不明白原因,以为对方是责怪自己喊得不够热情和响亮。于是奶奶道着歉的同时,贝贝憋红了面孔,直了脖子,更大声地喊出来:“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有毛病的孩子啊。那些人终于弄清楚了,哭笑不得,不再追究。
奶奶教育贝贝:“爸爸妈妈只有一个,他们住在墙上的镜框子里。管别的人不能喊爸妈,要喊叔叔和阿姨,伯伯和婶婶。”
“爸爸。妈妈。”贝贝还是忍不住地喊。小孩子天性就对这两个字有亲近感。
奶奶假装生气:“你再喊,墙上的爸爸妈妈要生气了,一生气,他们就要从墙上掉下来了。”
这么一说,贝贝才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从那么高的墙上掉下来,会摔破腿,会流血,那该有多疼啊。孝顺的贝贝不要让爸爸妈妈疼,所以他从此不再乱喊这两个字。
偶尔,他路过街边的婚纱摄影店时,看到镶在镜框里的男人和女人,还是会偷偷在心里喊一声:“爸爸。妈妈。”
小声地喊,不能让别人听见。可是喊出这一声之后,心里很快乐,滑溜溜的,暖乎乎的,像寒冬时节手心里捂着一块烤山芋一样。
有一天,贝贝和妹妹在小区的草地上玩,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牵了两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走过来。狗的颜色都是灰黄,看起来跟妹妹相似。妹妹很兴奋,耳朵支愣着,四条腿绷得笔直,喉咙里汪汪地低吠。贝贝却奇怪地急了眼,死命抱住妹妹的脖子不肯放它走。“不能!不能!”他恳求妹妹。
回到家里,贝贝向奶奶汇报:“喊爸爸妈妈呀。”他指着怏怏不乐的妹妹。
他以为妹妹那么兴奋,是因为看见了它的爸爸妈妈。
“不能喊。”贝贝说,“要生气。掉下来,疼。”
奶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心疼地搂住贝贝:“贝贝多孝顺啊,多知道心疼爸爸妈妈呀。贝贝放心,爸爸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他们现在天天都在笑。”
贝贝抬头看墙上,镜框里的爸爸妈妈果然是在笑。
贝贝鹦鹉学舌地:“要笑,不能生气。”
奶奶说:“对,不能生气。”
贝贝拍着自己胸脯:“贝贝不让。”
奶奶更紧地搂住了他:“要是妈妈知道贝贝这么乖,她会后悔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贝贝弄不清楚了。是不是后悔钻进镜框子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到了,天气很坏,太阳始终藏在厚厚的云层里不露面,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家里的墙壁啦地面啦都是湿滤滤的,仿佛拧一把就能够挤出水。只有妹妹很开心,因为它可以在草地上追着低飞的蜻蜓玩,呼哧呼哧跑出一身汗。
奶奶在厨房里择菜,贝贝趴在旁边的小饭桌上画蝴蝶。他拿笔的姿势很笨拙,一笔一划用了吃奶的劲,好几次把图画纸都划破了。他画出的蝴蝶不太像蝴蝶,像一架歪歪斜斜的纸飞机,而且是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奶奶用眼睛瞄着他的画:“想一想,蝴蝶的触须有几根?”
贝贝放下笔,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奶奶说:“这是几?左手和右手加起来一共是几?”
贝贝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想了想,把左手放下来。
“对了,是两根。你现在画了几根?”
贝贝低头看自己的画,发现多出一根,慌忙拿起橡皮擦,结果把三根触须统统擦没了。
奶奶指点他:“擦像皮要用巧劲,要拿橡皮尖尖擦。”
说完这句话之后,奶奶忽然感觉胸口一紧,就好像被什么人的手用劲地揪住了心脏,并且狠劲地捏了一把似的,她一下子透不过气,脸色煞白。
贝贝跑过来,把笔塞到她手中,要求:“奶奶画。”
奶奶不动。她不敢动。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
贝贝摇晃着她:“奶奶画。”
奶奶用手撑着洗碗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吸气,大口地吸气。
贝贝见奶奶不理睬他,心里急,更大声地:“奶奶画呀!”
奶奶慢慢地缓过气,坐下来,勉强朝着贝贝笑:“奶奶有点累,让奶奶歇一歇。”
这事情出了之后,奶奶不敢耽误,去医院心脏科挂了专家号。专家给奶奶做了心电图,做了心脏彩超,还做了一系列血液检查,最后得出结论:奶奶的心脏血管已经有过轻微的梗塞,要警惕下一次更大规模梗塞的发生。
奶奶问医生:“我应该怎么办?”
医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给出的提醒是:不要搬运重物;洗澡时间不宜过长;气候骤冷时尤其注重保暖;放松精神,愉快生活。
“老人家,回去跟你的儿女说,发病不可怕,耽误抢救时间最可怕。你的身边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人。”医生告诫说。
奶奶微笑着答:“放心吧,我的儿女都孝顺,我家里有的是照顾我的人。”
医生点头道:“那就好。”
他给奶奶开了长期服用的阿司匹林,还开了用于紧急抢救的硝酸甘油片。
奶奶回到家,静静地想了一晚上,脑子里想到的全都是贝贝。贝贝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贝贝需要她照顾。贝贝还没有长大,无法独自生活。最起码她要支撑到贝贝年满十八岁,那时候他会明白人死了是怎么回事,他能够承担奶奶去世的痛苦。还有还有……
奶奶心里想,无论如何,她的责任还没有尽到头,这时候死了,她就是逃兵了。
第二天,贝贝看见奶奶从药瓶子里拿阿司匹林吃。
“奶奶发烧。”贝贝说。因为他自己发烧时吃过药。
“不,奶奶不是发烧,奶奶是心脏生了病。”
贝贝吃惊地看着奶奶,说话马上带了哭腔:“不要生病!不要疼!”
奶奶柔声地劝慰他:“没关系的,吃了药,病就会好。”
贝贝催促她:“要快点好!”
奶奶把贝贝拉到怀里,指给他看那个盛着硝酸甘油片的小药盒:“贝贝一定要记住,这是奶奶的救命药,如果奶奶病得厉害了,就拿一片药放到奶奶嘴巴里。”
奶奶张开嘴,卷起舌头,指着舌尖下面的部位,告诉贝贝说,药片就放在这儿。
“苦。”贝贝做出一副苦相。
“奶奶不怕苦。有了这个药,奶奶就不会死。”
“哦。”贝贝拖长声音,好像是懂了。
奶奶接着问:“贝贝还记得找警察的电话号码是什么吗?”
“110。”贝贝雀跃地答。
奶奶把电话机拖过来,举在手里:“贝贝指指看,是哪几个号码键?”
贝贝一个一个指给奶奶看。
“家里着火了打什么号码?”
贝贝不加思索:“119。”
“喊救命车呢?”这是最关键的。
“120。”
奶奶舒一口气。水滴石穿啊,这么多年时时刻刻把这些叮嘱放在嘴边上,为的就是紧要时机能够出现奇迹啊。
奶奶还琢磨,要不要假装昏死一回,让贝贝有一个实习和预演的机会呢?
好像不合适。贝贝是个诚实的人,如果欺骗了他,下一回真出事,他就会认为奶奶也是假装的,是考验和吓唬他的,他会把真的事情当成玩笑看。
不管怎么说,贝贝会给奶奶拿药片,会打“120”或者“110”,这就可以了。奶奶相信自己的心脏不至于脆弱成肥皂泡,说破裂就破裂。对贝贝如此的耳提面命,不过就是防而不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