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的家里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乱。暴乱的起因是蝴蝶,暴乱的发动者是贝贝。
贝贝一向都是温顺,乖巧,好说话,甚而至于好欺负,让不好说话的李大勇时常为他急得牙痒痒。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贝贝,又怎么会发起家庭暴乱呢?
除了奶奶留下的蝴蝶标本,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恼怒成这样了。
一开始是因为国庆节。对于康盛街道的居委会主任洪阿姨来说,国庆是件大事,多多少少要搞出几个活动,表示庆祝,同时也娱乐群众。红灯笼是要挂的。老年腰鼓队和秧歌队是要活动一下子的。家庭老少同乐的竞赛也少不了。再有嘛,添上一两个民间收藏展,应该是很受欢迎的事。国泰民安嘛,大伙儿不就盼着开开心心嘛。
这样,洪阿姨想起了曾经对贝贝奶奶承诺过的办展览的事。忙忙碌碌的,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再不兑现的话,死者在地下都不高兴了。
洪阿姨对贝贝说:“这回我们要给你办个最隆重的蝴蝶标本展。你的任务呢,就是赶快回家准备,把值得展参的蝴蝶标本选出来。”
贝贝就满心欢喜地回家做准备了。这一准备,他才发现,家里的标本盒已经零零落落剩下一半,在剩下的这一半里,还有半数以上的盒子里是空的。他和奶奶这么多年攒下的蝴蝶标本已经不翼而飞,人间蒸发了一样,被魔术师的大手凭空变没了一样。
贝贝端着空空的标本盒惊慌失措地叫:“蝴蝶呢?蝴蝶呢?”
表哥小胖翻着眼睛说:“蝴蝶飞了。”
“你坏呀!”贝贝知道小胖在糊弄他。“死了啊,不会飞。”他说。
“那就是虫子把蝴蝶吃了。”小胖嘻嘻地笑。
贝贝愤怒地抗议道:“不好!你骗人!”
贝贝一向性子温和,跟谁都不会发脾气,此时因为情况太严重,他才难得地上了火。
“不就是几盒死蝴蝶吗?有什么了不起?”小胖把桌上的空盒子胡撸到地上去,摊开书包准备写作业。
贝贝闷声闷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得像头小狮子,歇斯底里地叫,张牙舞爪地向小胖扑过去,先把他的一本书撕碎了,又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和鼻子挠破了。还不解气,还要砸他的铅笔盒,踩他的书包,揪他的衣服。
脑子不灵光的孩子,要么不发火,发起来没有数。
舅舅舅妈都吓得呆住了,住进这个家里好几个月,他们还没见过贝贝尖声大叫,不依不饶,做出这么狂暴的举动来。
舅妈冲上去用身子护小胖:“发什么神经啊?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
舅舅在一旁拍腿跺脚:“不好了不好了,家里怕是要出武疯子了!”
贝贝打不着小胖,急得用脚踢舅妈,还死抓着她的胳膊,送到嘴边,张嘴就咬,吓得舅妈“嗷”地一声惨叫,甩掉贝贝的手,拉了小胖满屋子跑。
逢到这样的事情,妹妹最兴奋,它先是蹦来跳去大叫助威,过不多久就忍不住了,一扭屁股扑上去参了战。当然是帮贝贝。这样,妹妹在前头拦,贝贝在后面追,舅妈和小胖绕着桌子躲来闪去,一时间家中人嚎狗叫,热闹非凡。
舅舅想起上回消防队上门的事,紧着招呼舅妈和小胖:“千万别还手啊!别再把什么人招过来呀!”
舅妈带着哭声责骂他:“你个死人啊?你就不知道过来帮把手啊?”
愣了半天的舅舅这才从后面扑上去,抱紧了情绪激动的贝贝,箍紧他的肩,死活不让他动。
舅舅毕竟是男人,力气大,总算把贝贝制服在沙发上。
“出鬼了,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舅妈心有余悸,远远地站着,脸色发白地望着贝贝。“这可怎么得了?”她接着说,“家里还有剪子,刀,钉锤和斧头呢。”
舅舅好歹是读到高中毕业的人,比较有理智,认为一个人的无端疯狂肯定有原因。他追着儿子小胖问,终于问出原因来:贝贝的蝴蝶标本被小胖一盒一盒偷偷拿出去,成了行贿同学的好东西。贝贝找不到蝴蝶,这才生了气。
“你也是,咋个就看上了贝贝的蝴蝶嘛!”舅舅抱怨说。
小胖梗着脖子:“你不给我钱,我买不了QQ币!”
“什么扣扣背?扣扣背是哪样好东西?”舅舅一头雾水。
小胖不屑地:“说了你又不会懂。”
舅舅受到鄙视不生气:“要扣扣背做哪样事呢?嗯哪。”
小胖突然也发起了火:“我是插班生啊,插班生不孝敬班干部怎么活?我没有钱我拿什么孝敬?蝴蝶我已经送出去了,有本事你去要回来,去要!”
舅舅心里慌慌地想,不得了,儿子怎么也变得这么凶,家里一下子有了两头疯狮子。
舅舅惦量来惦量去,觉得还是贝贝比较好说话,就转过头劝说他:“贝贝你看啊,你小胖哥哥已经把蝴蝶送人了,嗯哪,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总不能够再去挨家挨户收回来,是不是?要是那样,我们家的人就是不诚信。嗯哪。你不想让我们一家子做不诚信的人吧?再说了,你就是想收回,人家也不会给呀,是不是?嗯哪。蝴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什么钱,这事就算了,回头我给你买个蝈蝈儿来养着,算扯平。嗯哪。”
舅舅用一句“嗯哪”作结束词,宣布了小胖的无罪。
可是贝贝这回不愿意“扯平”,他要抗争到底。他在接下去的抗争行动中采取了“非暴力”不再哭闹,不再打人,也不再抓咬,却是紧紧地粘在小胖身后,不住声地重复一个词:蝴蝶。
小胖上厕所,他跟进去,念叨:“蝴蝶。”
小胖写作业,他在后面拉住他的衣服,一声接着一声:“蝴蝶。”
小胖吃饭,他不吃,在后面站得像根木桩,重复着:“蝴蝶。”
“蝴蝶。”他哀哀地说。“蝴蝶啊。”
他的声音哀怨无助,含混不清,粘粘糊糊。
他不急不燥,却是不屈不挠。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信心。面对强势的一家,他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伸张权利。
小胖心烦意乱,作业写不下去了,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他抱住脑袋,对他的父母大叫大喊:“要烦死人啦!脑袋要炸啦!你们管不管啊?”
舅舅再一次飞奔过来解决问题。儿子烦得作业写不了,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忍辱负重把根扎到城里来,千辛万苦照料一个痴呆儿,为了什么啊?为儿子的前程啊!为儿子能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进公司,当干部,做个真正的城里人啊。可是现在儿子写不下去作业了,神经就要崩溃了,这还得了?嗯哪,这可不得了!
舅舅冲到了贝贝面前,却又扎撒着两只手不知所措。他知道,贝贝不是正常的孩子,也不是自家的亲生孩子,对他,打不得,骂不得,讲道理也讲不得。拿他没法子想。哎哟哟妈呀,可真是愁死人了,要把人为难死了。
舅妈从厨房里探出头,骂丈夫:“发什么魔症?你不会去找那个李大勇啊?你拿这个宝贝外甥没法子想,人家有办法!”
舅舅一拍腿:“对呀,嗯哪,找姓李的去。小胖!”
舅舅责成小胖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家人个个都对李大勇有恐惧。既然是小胖闯下的祸,活该他出头。
小胖也只好战战兢兢找到李大勇,战战兢兢说明家中由蝴蝶失踪带来的困扰。他告诉李大勇说:“贝贝疯了,你要是不能把他劝回头的话,我爸要把他送疯人院了。真的。”
李大勇阴沉沉地盯住小胖的脸,一声不响地撩衣服,解皮带。
小胖以为李大勇要抽他,吓得像兔子一样窜出老远去,手抱住脑袋喊:“不怪我!不怪我!是我们班同学逼我往外拿的!”
李大勇把皮带攥在手中:“是哪个兔崽子?你带我找他去!”
小胖可怜巴巴地哀求他:“大勇叔叔我求求你,放过我同学,不然我在班上没法混,他们会抱成了团儿不理我。”
大勇不屑地:“松包样!你就不能自己争口气?”
“我是插班生啊,人家可都是城里人啊。”小胖用哭一样的声音说。
大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把皮带穿回到裤腰里。“你过来。”他招手唤小胖。
小胖不敢不过去,就贴着墙,蹩着脚,走出一副惊惶未定的可怜样。
“过来!我会吃了你吗?”李大勇没好气地。
“你要保证不揍我。”小胖提要求。
李大勇一瞪眼:“你反了你!要我下保证?你过来不过来?”
小胖只好硬了头皮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