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舅舅回了一趟苏北老家,接来了他上小学的儿子。儿子刚读完五年级,暑假一过就要升毕业班。儿子聪明,在老家的学校年年都考第一,是舅舅的宝贝,也是骄傲。这没什么可说的,龙生龙,凤生凤嘛,舅舅两口子都精明,生个儿子自然不比娘老子差。
叫人发愁的是,舅舅老家的学校办得不怎么样。一个镇子上几百个高中生,去年愣是没有一个本科上线的,家长们个个怨声载道。所以舅舅无论如何要把儿子弄到南京来上学。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宝贝儿子,舅舅两口子又何必抛家别舍到城里来伺候一个智障外甥呢?城里的钱好挣吗?城里人的白眼好受吗?热乡热土就这么好离吗?
都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啊。
舅舅的儿子叫小胖。顾名思义,小时候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儿子是胖的,可是长着长着就瘦了,而且越来越瘦,瘦成了个猴精儿,瘦得浑身上下刮不出几两肉。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得太苦,熬成这样。这样的儿子,再叫他“小胖”,就有点滑稽,存心嘲讽似的。
好在舅舅这一家都不是讲究的人,对名字不在乎,“小胖”这两个字还继续叫着。顺口,也习惯了。真要是冷不丁换个名,大家都别扭。
名字可以不在乎,儿子瘦成了三根筋挑着个头,舅妈还是在乎的。儿子到南京第一天,舅妈把贝贝拖过去跟儿子站到一起,左看看右看看,眉头一拧说:“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凭什么让我儿身上的肉长到人家身上?我儿多吃点长胖点,还能读书考大学,呆子长一身贼肉有什么用?”
舅舅也跟着伸头看,笑嘻嘻地接她的话:“你这话就错了,嗯哪,老天爷公平得很!这叫什么呀?不长脑子的长肉,不长肉的长脑子。你想想,要论聪明劲儿,嗯哪,我们儿子比贝贝强多少?”
男人这一说,做妈的心里才平衡了。心里一平衡,晚饭才没有扣下贝贝的四个小笼包。
没扣小笼包,不等于容忍小胖比贝贝吃得差。舅妈给小胖吃的是烤鸡腿,从烤鸡店里买来的,喊小胖到厨房里,关上门,偷偷地吃。
其实大方一点儿又能怎么样呢?只要保证了贝贝的四个小笼包,小胖就是天天吃鱼翅,贝贝也不会站起来说一声“不”。
舅妈这样的人,天性就是如此,自己做事不光明,以为别人也都不光明。
贝贝家的房子是个小两居,厅不大,房间更袖珍。贝贝和奶奶两个人住的时候还不觉得挤,一下子扩展成四口人,住的问题就成了大问题。本来是舅舅舅妈占着八平米的一个大房间,贝贝住着六平米的一个小房间,现在多了一个小胖,把他往哪儿放?六平米的小房间,要想搁下两张小床,塞进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怎么比量也是个挤。
舅妈不容置疑地说:“小胖得有个房间,孩子下了学要写作业。”
舅舅就为难:“这个……嗯哪,总不能把贝贝塞到我们房间吧?”
“那怎么行?都十岁的孩子了,再傻也知道人事了。”
舅舅心里有数,又不肯直白地明说:“你看,嗯哪,家里还有哪块地方……”
舅妈瞪着他:“客厅不是地方吗?这么大的地方不能睡人吗?”
舅妈就宣布,从今天起,贝贝把房间腾出来,睡在客厅沙发上。贝贝的房间归小胖。
“也不是存心欺负你。”舅妈对贝贝说,“你小胖哥哥要考中学了,功课最要紧。等他考上一个好学校,房间的事情再另说。”
舅妈说完了,等着贝贝表态。后者仰着头,眼皮子眨巴眨巴盯住舅妈的脸,半天没出声。舅妈心里就直发虚,吞吞吐吐补充道:“要么暑假里先不动?先让你小胖哥哥跟我们挤两天?”
她这话还没说完,贝贝已经折转身,脚步咚咚地跑回自己房间里,先抱起床上的枕头,再抱起毛巾被,咚咚地奔出来,小肚子一挺,借着劲儿,把手里的东西甩在沙发上。
“贝贝睡这儿。”他拍拍沙发的北头,很开心的样子。“妹妹睡这儿。”他绕到沙发南头,再拍一拍。
这就是他的微不足道的要求:让妹妹有资格跟他同睡。
一边呆着的妹妹是个精明鬼,听见贝贝提它的名字,眼珠一转就明白了意思,分秒不误地跳上沙发,占据下了贝贝指定给它的地方。它真是喜出望外,被称做“舅妈”的这个女人一直嫌乎它,逼它睡楼道,而今它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爬到沙发上。
贝贝一仰头,跟着在沙发上躺倒,头枕在北边,脚伸在南边,跟妹妹南北对歭。
“我喜欢。”他说。是真心真意的。
这一来,倒让舅妈感到了不过意。贝贝是乖顺,可他们一家也不能把乖顺的贝贝太不当个人,活人不说话,死人的眼睛还在看着呢。
“贝贝啊,”舅妈的语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今晚上你将就一下,赶明儿舅妈上旧货市场给你买张床,买一张带钢丝的床。”
贝贝紧张地一骨碌爬起来:“妹妹睡哪儿?”
舅妈允诺他:“你睡床,妹妹睡沙发。”
贝贝说:“噢。”
他重新躺下去,心满意足。
第二天,舅妈果然没食言,坐车去了城旮旯里的旧货市场,给贝贝拎回来一张折叠式钢丝床。卖床的男人开价二百五,舅妈一口气挑出了制作原料和工艺的十个大毛病,卖家就是不减价,气得舅妈甩下二百五十块钱说:“买药吃去吧!”
买床的钱是一笔大钱,但是该花出去的还是得花,否则老天爷也看不过眼。这个小小的道理,做生意出身的舅妈懂。
问题接着来了:蚊子盯上了皮薄肉嫩的胖贝贝。贝贝原先住的小房间里是有纱窗的,蚊子在纱窗外面觑觎贝贝的血,那是有想法没办法。现在肥美的猎物挪到了客厅里,而客厅的阳台门窗是敞开的,蚊子可以长驱直入,喜得它们呼朋唤友成群结队,把可怜的贝贝咬成了满身红疙瘩的花豹子。
贝贝就拼命挠痒痒。挠啊挠,挠过了胸再挠背,挠完了胳膊又挠腿。天气热,手不停,汗也出不停。挠破的皮肉被汗水渍上去,火辣辣地疼。疼还好说,咝拉着嘴,哼哧两声就算了。不好的是汗水和指甲里有细菌,把抓挠过的地方感染得发了炎,红肿,长疱,流脓水。
夏日黄昏中,太阳在西边斜斜地挂着,暑热在地上腾腾地蒸着,贝贝带着一头一脸的脓疮,像一颗熟得破了皮的畸形草莓,站在街头老地方,等待妹妹挨家挨户去巡逻。一边等,他的手还在身上不停息地挠,扭过去,折过去,翻过去,苦着脸,皱着眉,那模样既笨拙,又可笑。
花店老板娘穿着一条凉快的宽松棉布裙,肘弯里夹着一捆包花的玻璃纸走过来,看见贝贝的狼狈样,吓了一大跳,站下来,问他说:“贝贝你出风疹啦?”
贝贝把手抬到肩膀上,挠着肩胛处的一片红包包,告诉她:“疼。”
贝贝不会说“痒”这个字,凡是身体上的不舒服,他一概说成“疼”。
老板娘很奇怪:“你疼啊?出疹子怎么会疼呢?”
她凑近去,把贝贝的小汗衫拎起来,伸头往衣服里面看。结果她看到了孩子前胸和后背上的黄水疮。
“我的天哪,”老板娘吃一惊,“怎么成这样了?你在害毒疮啊!大夏天的,这不要弄成个败血症吗?你舅妈不管啊?她不带你上医院看病拿药?”
贝贝呲牙咧嘴地挠痒痒,指甲把皮肤刮得刺拉拉响。
老板娘掉头就往街角的居委会办公室跑。她得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洪主任。贝贝不知事,左邻右舍们都得护着他,别让人欺负了,别给人耍弄了。
洪阿姨正在准备下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拿出一块肉松饼干准备着,等妹妹来报到的时候及时扔给它。听到花店老板娘的报告,她放下手边的事,一分钟都没耽搁地赶到街灯下,把贝贝的上衣掀起,把他的裤腿卷高,转着他的身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
不像是害毒疮,害毒疮怕是要发寒热什么的,孩子不会有这么自在。确认了这一点,洪阿姨稍稍松口气。
“是蚊子咬的吧?”洪阿姨试着问贝贝,“告诉阿姨,晚上睡觉你舅妈有没有给你点蚊香?有没有给你罩蚊帐?”
贝贝一手挠痒痒,一手指着街对面的妹妹,无比兴奋地:“看,妹妹蹦高高!”
洪阿姨轻轻打落他的手,神情很严肃:“洪阿姨在问你话!”
贝贝耸起肩胛,去擦脖子上的红疙瘩,诉说道:“疼。”
洪阿姨沉了脸,一把拉起贝贝的手,带他往家走。妹妹在远处看见了,飞一样地窜过来,追着他们走。例行的巡逻被中止,肉松饼干没吃到嘴,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挺不甘,一路走一路还在不舍地回头看。
舅舅刚巧站在阳台上抽一根烟,远远看见街道洪主任面孔板板地押着贝贝往这边走,心里就咯噔一声跳。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精明过人的舅舅在这城市里不怕公安,不怕税务,不怕城管,怕的就是这个职务小小的街道洪主任。他总觉得这个女同志长了一双比老鹰还厉害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舅舅掐灭烟,一步跳进屋,慌慌张张喊:“不好,嗯哪,街道洪主任来了!”
舅妈正在煎鸡蛋,要趁贝贝不在时给儿子多加餐,听到男人喊,赶紧熄火,盖上锅盖,摘下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白男人一眼:“来就来呗,你慌张什么?我们家里是杀人了还是抢人了?”
“来者不善,肯定有事,嗯哪。”舅舅的脑袋瓜儿比舅妈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