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洪阿姨特意去了舅舅舅妈做生意的农贸市场,看这两个人的经营状况。因为他们是贝贝的抚养人和监护人,居委会认为有必要考察一下他们的经济能力,如果两口子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居委会就会重新考虑抚养权的事。洪阿姨对同事说,真不行,居委会豁出去上法院打官司,无论如何不能让贝贝受委屈。
考察的结果让洪阿姨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从农村来的两口子居然把生意做大了。他们现在不是租摊位,而是租了门面房,卖小商品,日杂货,稍带着还贩了炒货卖。他们的小店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断,显得红火又热闹。生意虽说不大,基本上没有超过十块钱的交易,可是架不住买卖频繁,盘算下来收入就相当可以了。
洪阿姨找个隐蔽的角落站了一会儿,看他们怎么做生意。她发现当舅妈的比当舅舅的能煽乎,生意基本上是女人做,男人只负责拿货,收钱,找零头。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到店里买发夹,女人给她拿了一对银色带水钻的,要她八块钱。老太太摇头说,不要这么嫩相的,五毛钱一对的黑夹子就行。女人马上说:“你看你呀,你自己就嫩相啊,才五十多吧?正该打扮打扮,让老伴儿看着喜气啊。”老太太脸上带笑:“什么五十多啊,我都七十了,头发都白了!”女人做出吃惊状:“七十了?哎呀呀看不出!”她把发夹举到老太太耳边比划着:“啧啧,白头发配银水钻,没得说,漂亮!富贵气!真是没得说。”
老太太还真就买下了银发夹,花了八块钱。
洪阿姨心里很佩服。她想,什么叫“生意经”啊?这就是了:把你哄得上天入地,让你花了大钱还觉得喝一肚子蜜。
两口子眼睛尖,不,不是眼睛尖,是他们习惯了眼睛往人堆里瞄,在第一时间里发现潜藏的可能的顾客,他们一下子就发现了躲在一排衣服架子后的洪阿姨。两个人心往一处想,不约而同地奔过去把洪阿姨往自己小店里拖。
“洪主任,稀客稀客!过来喝茶!过来吃花生!”
“我胃不好,不能喝茶,血脂也高,不能吃花生。”洪阿姨找借口推。
“哎呀,坐坐总可以吧?坐坐,坐坐。”
就只好过去坐。坐下了,顺便问起收入上的事,洪主任真诚地夸他们很会做生意,舅妈赶紧叫苦:“会做个什么呀?城管的,税收的,卫生局的,防疫站的,街道上的,市场管委会的……哪个不得应付?一天能落个十块二十块就不错了。”
洪阿姨心里想,鬼才会相信。
临走,舅妈一定要让她拿点什么。女人动作夸张地装了一袋最便宜的葵瓜子,塞到洪阿姨的拎包里。洪阿姨死活扔下了十块钱。
洪阿姨在康盛小区门口碰到李大勇时,对他说:“还真是不能小看了人家,生意人十有八九都是这么发财的。”
李大勇不屑地回答说:“小笼包都舍不得买,要买大肉包,精明成这样,能不发财吗?”
洪阿姨拿出当主任的身份,批评说:“看人要用发展眼光,成见太深了不好,对贝贝尤其不好,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李大勇很不服气地哼一声。
洪主任拿出瓜子,要他抓一把。“放了大料的,吃吃看,挺香。”
李大勇斜着眼睛问:“他们家的?”
洪主任笑:“放心吃,我付了钱。”
李大勇就是不要。他对这一家人的成见实在太不好,舅妈的形象跟奶奶落差太大。
元宵节过后,学校陆陆续续开学了。培智学校的程校长给洪阿姨打来电话,问贝贝这学期怎么还是不上学?程校长委婉地说,智障孩子的学习一定要有延续,半途而废的话,那就基本是前功尽弃了。“那会很可惜啊。”程校长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洪阿姨放下电话,心里想,怎么把贝贝上学的事情给忘了。她又跑去找那两口子。
两个人对她依然很客气,紧着腾地方让座。但是一提到上学,舅舅就牙疼一样地撮着嘴:“这个啊,洪主任啊,贝贝上学是要人接送的,我们两个早出晚归做生意,嗯哪,哪里能腾出空?我也知道上学好,嗯哪,可是没办法,我们得挣钱养家呀。”
当舅妈的就比较直截了当:“一个傻孩子,好吃好喝地养着就不错,上什么学?加减乘除都分不清,学也是白学,倒不如让国家省下这个冤枉钱。”
洪阿姨倒被两个人的强词夺理说倒了,一时间就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她清楚,国家有义务教育法,可那是针对普通孩子的,对于贝贝这样的特殊儿童,有没有什么政策规定呢?洪阿姨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不能便宜了这两个人。洪阿姨话题一变说:“我看见你们用残疾人电动车拖货了。那辆车是赞助贝贝上学的,孩子如果不上学,电动车就要收回来。”
女人一听就变了脸,使劲用手扯男人的衣服。男人脑子也算来得快,眼珠一转有了回答:“洪主任啊,如今都讲诚信啦,嗯哪,给了我们家的东西再要回去,嗯哪,这算不算政府的诚信啊?”
洪阿姨不能不承认,民间智慧真是了不得的东西,要论脑筋好使不好使,她可能真是拼不过农村来的两口子。
事情就这样无奈地搁置。贝贝这学期不能去学校了。他不懂得抗议,也不知道怎么抗议。他被舅妈一把锁锁在家里。闷得难受时,他把从前跟奶奶一块儿做的蝴蝶标本一盒盒地搬出来,想出法子玩。他先把绿翅膀的蝴蝶放在沙发上。红翅膀的蝴蝶放到桌子上。黑蝴蝶和黄蝴蝶往哪儿放呢?放到地上吧。一盒一盒堆放妥当后,马上打乱重新来:黑蝴蝶和黄蝴蝶请上沙发;红蝴蝶移到桌上;绿蝴蝶安置在地上……贝贝独自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办展览啊,办展览啊。”
他照着贴在墙上的电话号码,给吴小雨打了电话:“办展览啊,来不来看啊?”
吴小雨接到了贝贝的电话,很开心,咯咯地笑,重复贝贝的话:“办展览,嘻嘻,办展览……”
她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贝贝的反应同样莫名其妙:听到吴小雨的声音后,他感觉心满意足了,就把电话挂了。他忘记了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蝴蝶标本摊了满屋子,舅妈回家的时候一开门,一脚踩上一只标本盒,咯嚓一声响,盒体绽开,碎玻璃差点把她滑跌跤。舅妈很恼火:“我的个娘哎,你这是摆的什么迷魂阵?”
贝贝笑眯眯地抬了头,回答她:“办展览。”
舅妈骂他:“办你个头。”
她没好气地踢开那些玻璃片。其中的一块擦着大狗妹妹的眼角飞过去,把它吓了一跳。它恼火起来,蓦地冲向舅妈,摆出一副“讲讲清楚”的架势,唬得舅妈赶快躲进了厨房。
她对随后回家的舅舅抱怨:“早出晚归做生意,脚杆子都要站断了,回家还要侍弄你的傻外甥,这日子过得值不值?”
舅舅在厨房喝水,咕咚咕咚的,茶水顺着嘴角流,仿佛渴了八辈子的模样。喝完茶水后,他鄙夷地说舅妈:“进城苦钱是为什么呀?跟你说一百遍,你还是一脑子浆糊啊!嗯哪,说归齐你就是个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嗯哪。”
贝贝蹲在地上,从碎玻璃片里扒拉他的蓝蝴蝶。玻璃划开了他的手指,有一滴血珠冒出来,红得像樱桃,贝贝举起手,惊奇地看着。血珠越聚越大,迅速地长肥,胀鼓鼓的,然后弹了一弹,自作主张地脱离指尖,掉落在贝贝的裤角上。
舅妈拿着畚箕过来,看见贝贝手上的血,惊呼一声,赶快找一张“创可贴”给他缠手指。她警告他:“碎玻璃不能碰!要弄出个破伤风,你就害死我们了。”
贝贝举着那只缠胶带的指头,嘀咕着:“死了。”
舅妈没好气地:“谁死了?胡说什么?”
贝贝从地上拣起蓝蝴蝶掉落的翅膀,无比伤心地:“死了啊。”
舅妈拍拍自己胸口:“一惊一乍,魂都要被你吓出来。不关我的事啊,你这蝴蝶本来就是死的。”
贝贝继续嘀咕着“死了”这两个字,一边从地上拣齐了蝴蝶破碎的翅膀和身体,托在手心里,去阳台找那只小花盆。奶奶在世时,蝴蝶的尸体都要埋进花盆里,她说:“睡吧,做个好梦吧。”贝贝记住了这个程序,现在他也要这么做。
可是阳台上空空荡荡,花盆不见了。花盆被舅妈收拾东西的时候当废物扔出去了。
没有了花盆,没有了花盆里的泥土,蝴蝶死了往哪儿睡呢?它要是不睡觉,怎么能够“做个好梦”呢?贝贝想不出好主意。他又托着碎蝴蝶回房间,没头苍蝇似地转。后来还是舅妈被他转烦了,给了他一个装“大宝润肤霜”的小盒子,让他把碎蝴蝶装进去。
“死了。”贝贝还在不停地嘀咕。
舅妈终于尖声叫起来:“你别再说这两个字好不好?晦气啊,你懂不懂?”
贝贝胆怯地看着舅妈,闭住了嘴。他不懂“晦气”是什么意思,但是舅妈的脸色他能够看得懂:她现在制止他说话。
第二天早晨舅妈出门时,特意告诫了贝贝:“不准再往地上摊你那些破盒子!”
贝贝很乖,很听话,舅妈说了不能做的事,他就不敢做。
不碰那些标本盒,漫长的一天里,贝贝在家里能干什么呢?
他画画。舅妈舅舅舍不得给他添置新东西,所以蜡笔只剩下了指甲盖那么长,抓在手里直打滑。水彩笔也大部分没水了,只有褐色、白色、土黄色、深灰色的几种还能马马虎虎画出颜色来。这几种颜色是因为不好看,贝贝以前很不经常用。本子一样用得苦:纸页的正面画完了,反面也画完了,贝贝只能在余下来的空白角落里见缝插针地画。他必须把图形画得很小,比他的指甲盖还要小,所以画出来的东西像个蟑螂一样趴在本子上。他画了一朵花,涂上了土黄的颜色,颜色漫出线条,花朵看上去像一滩鸟屎。他又画了桌上的一只茶杯,线条歪歪扭扭,好像玻璃正在高温下熔化。他还画一个小人儿,有十来根白色的头发向四面撒开,脸上的皱纹是墨黑的线条,那是奶奶。
他对这些画统统不满意,因为没有好看的水彩笔,颜色灰不溜丢。这不是贝贝的风格。
这样,贝贝又一次想起了小纸盒里的碎蝴蝶。
奶奶说,死了的东西一定要埋进泥土里。贝贝无论如何要照奶奶的话去做。阳台上找不到泥土了,可是楼下有啊,有好多好多的泥土,栽着草,还开了花。
贝贝奔过去抓起小纸盒,脱了鞋子,爬上窗台,打开窗户,从盒子里拈起一片花瓣样的蓝翅膀,举着,对阳光照一照。
“死了啊。”他忧伤地自语。
他一探身,把手里的东西扔下去。蝶翅太轻了,轻得就像贝贝嘴里哈出的一口气,没有一丁点份量,它刚要飘落,就被风一吹,回转了身,贴在窗框上,被胶水粘住一样,不动了。
贝贝踮起脚,拼命往窗外伸出手,要够着那片蓝翅膀,帮它落下楼。
李大勇手里托着个鸟笼子,来给贝贝送他昨天抓住的一只鸟。那只鸟也许是因为饿,误入物业值班室,被李大勇关紧门窗逮了个准。他边走边吹着口哨逗那只红头绿翅膀的鸟,一抬头,恰好看见贝贝的半个身子挂在窗户上。他一惊,下意识地喊出来:“贝贝别动!”
他拎着鸟笼,拔脚往楼下奔,一边挥手催促贝贝:“有危险!快离开窗户!”
贝贝把脖子伸得更长,告诉他:“蝴蝶死了啊!”
话才说完,他踮起的脚尖在窗台石板上一打滑,身子忽然间失去平衡,一下子头重脚轻,不由自主地就往楼下栽出去。
千钧一发的时候,李大勇恰好奔跑到了位。他仰着头,眼看着贝贝像个秤砣一样地坠下楼,想都没想,鸟笼一扔,伸出手去接。贝贝的身子“砰”地一下砸在他的胳膊上。两个人几乎同时倒地,但是李大勇倒在下面,后背着地。贝贝倒在李大勇的身上,毫发未损。
给李大勇拍片子的医生庆幸地说:第一,孩子是从三楼坠下来的,冲力不算大;第二,两个人是倒在草地上,而不是水泥或者石板上,所以李大勇仅仅是肩胛骨裂,轻伤,躺上十天半个月,应该就没事。
洪阿姨找到贝贝家,神色严肃地照会舅舅:“贝贝是特殊儿童,应该属于重点看护对象,同意你们两口子住过来,是为了贝贝得到最好的照顾。可你们只顾了出门挣钱,把孩子锁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说吧,该怎么处理?”
两口子吓得脸色发白,生怕居委会告到法院,把他们赶出这个家门。舅舅一个劲地道歉,甚至紧张到忘了洪阿姨的性别,掏出香烟要给她点火。舅妈更是满脸苦相,好话说了一篓筐,就差没有跪地求饶。他们赌咒发誓:从前是不懂,疏忽了,以后出门做生意要把贝贝带上,要加倍地对贝贝好,天天买小笼包,年年做新衣裳。
洪阿姨摆出很勉强的架势:“既然表了这个态,我就再相信你们一回。政府也要允许公民改正错误是不是?不过呢,二回再出事,就不会这么处理了。”
两口子千恩万谢,口口声声称颂洪阿姨是活观音,人好,心善。
洪阿姨说:“好话我不爱听,我要看行动。”
舅舅说:“保证行动,嗯哪,保证。”
贝贝带上大狗妹妹,到物业的集体宿舍去看李大勇。他嗅嗅屋里的骨伤膏药味,挤眉毛皱鼻子地说:“苦。”
李大勇忍不住哈哈笑:“苦什么呀?膏药是贴在肩胛骨上的,又不是吃的。”
贝贝就小心翼翼去摸李大勇的肩胛骨,说:“疼。”
李大勇安慰他:“还好,不动就不疼。可惜鸟笼子被我砸散了,鸟儿飞了。”
洪阿姨在路上碰到贝贝,疼爱地拉起他的手:“爬窗台很危险啊,奶奶从前没有跟你说过吗?”
贝贝告诉她:“蝴蝶死了。”
洪阿姨哭笑不得。她深感跟贝贝说话很费劲,因为他的思路总是跟你不在一个层面上,你明明在说东,他想的却是西。从这个角度想,做舅舅舅妈的想要通过照顾贝贝得房产,也真是不容易。洪阿姨心里多少有点同情那两口子了。
洪阿姨告诫贝贝说:“要不是大勇叔叔路过,躺在床上挨疼的就是你。也没准你的小命都没了。以后一定要记住,不能爬高,有危险!”
贝贝笑嘻嘻地重复洪阿姨的话:“不能爬高,有危险。”
洪阿姨盯住他没有什么内容的眼睛,叹口气,自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这孩子!”
实际上贝贝是听进去了。他不单是听进去了,还牢牢记住了。李大勇伤好之后接着上班,有一天扛着高梯给小区里的路灯换灯泡,恰好碰上贝贝在楼下玩。贝贝一仰头,发现李大勇站在高高的折叠梯子上,梯子摇摇晃晃的,李大勇的裤管和衣襟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他吓得直摆手,大声地劝说李大勇:“不能爬高,有危险!”
李大勇故意逗他,把两只胳膊张开,做出摇摇欲坠状,嘴里惊呼着:“要跌倒啦!跌下来啦!”
贝贝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折叠梯,用哭一样的声音喊:“不能爬高啊!有危险啊!”
李大勇低头笑起来:“没事,叔叔逗你呢。”
贝贝抱紧了梯子不肯走:“下来,不要危险!怕!”
那一瞬间,李大勇的心里像被电流击中一样,酥麻麻地发颤。他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贝贝是真心在乎他的安危的,如果他此刻掉下地,贝贝也会毫不犹豫用身体接住他的。
他后悔地想,不该跟贝贝开这个玩笑,对于如此纯洁和简单的孩子,任何的欺骗都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