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金山上,贝贝不知疲倦地拉着奶奶满山坡地走,要寻找翅膀上长着美丽条纹的中华虎凤蝶。可是不光光虎凤蝶没找到,连任何一种寻常的蝴蝶都见不着。满山都是青葱苍郁的树木,满坡挤着漫步行走的游人,可是翩翩起舞的生灵仿佛消失了,离开了它们喜爱的栖息地,不知行踪,无处寻觅。
“蝴蝶躲猫猫。”贝贝很气恼。他把鼻子皱起来,嘴巴嘟出去,扁平的五官挤成一张小猪仔的脸,很滑稽,也很丑。
“别皱鼻子,”奶奶阻止他,“别对陌生人做怪样。”
“蝴蝶躲猫猫了!”贝贝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在乎爬上紫金山没见着蝴蝶。
奶奶也奇怪,自言自语说:“是啊,蝴蝶怎么都没了呢?”
她记得从前蝴蝶是满山飞的,黑的黄的红的,各色各样的蝴蝶,绕着人的肩膀不肯走。还有一种个儿最大的土黄色的蝴蝶,一大群一大群地从树梢上飞过来,好像天空中撒下来的小型降落伞。那时候孩子们逮蝴蝶是最简单的事,扇子一扑,或者脱下小褂儿兜头一网,蝴蝶没个跑的。
奶奶猜测,是爬山的人太多了,垃圾遍地扔,空气被污染,水土变了味,才减少了山上的物种。“蝴蝶是爱干净的生命啊。”奶奶对贝贝说,“蝴蝶喜欢闻花香,不喜欢闻俗味,人一多,空气俗了,蝴蝶就受不了,就要迁徙,飞走。”
“飞哪儿?”贝贝抬头往四面看。
“飞到有花香的地方,有鸟儿唱歌的地方,有森林和溪水的地方。”
“去找!”贝贝着急地催奶奶。
奶奶笑起来:“我已经老了,找不动了,贝贝长大了去找吧。找到了蝴蝶,记住不要惊动它们。世界上有一种美丽是不可以收藏的。”
最后的这句话,奶奶说得又有一点绕。贝贝听不懂奶奶绕来绕去的话,注意力滑开去,被别的不重要的事情分了神。
“吃饭。”他要求。看不见蝴蝶,他精神萎靡,得吃点东西做安慰。
“好,吃饭。”奶奶顺着他。
出来之前,奶奶在贝贝的书包里放了一瓶桔子水,两个豆沙面包,四个卤鸡蛋,还有一袋猪肉松,算是两个人的野营餐。有点简朴。可是奶奶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
找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做他们的野餐地。七十岁的奶奶,坐下来的时候很费劲,撑住贝贝的肩膀当拐杖,膝盖里还发出奇奇怪怪的响。
“哎哟,”她说,“今天走的路有点多,腿脚硬成了松木棍。”
“我背奶奶。”贝贝跃跃欲试。
奶奶摇头:“乖宝贝哎,你的肩胛骨还嫩呢,等再过几年吧……”
她用手掰住自己的两条腿,勉强盘起来,然后往草地上摊开随身带来的报纸,把简单的吃食一样一样放上去。面包,卤鸡蛋,肉松……
一队蚂蚁闻到面包香,急急忙忙爬过来,头上的触角雷达一样动个不停息。
奶奶叫道:“不行不行,没轮着你们呢,人还没吃呢。”
话虽然这么说,奶奶还是掰了一块面包角,用手指碾得碎碎的,洒在蚂蚁队伍里。
又来了两只蜻蜓,在不远处的半空中做飞行表演:盘旋,翻跟斗,上下起落,一个叠着另一个……
奶奶仰脸望着蜻蜓说:“你们又不吃面包,跟来凑什么热闹啊?”
贝贝说:“要喝水啊。”
他就旋开那瓶桔子水,倒了一点在草地上。
结果蜻蜓没喝,蚂蚁急急忙忙涌过去了。
奶奶和贝贝一边逗着蜻蜓和蚂蚁,一边吃豆沙面包和卤鸡蛋。奶奶的头发上落了一只褐黄色的小虫子,圆滚滚的身体,长着很多条细细的脚,爬行的姿态有点像螃蟹。贝贝跳起来去帮奶奶抓虫子,用的劲太大,一不小心虫子被他捏死了,屁股后面流出黄色的水,气味像臭蟞子。
奶奶叫起来:“哎呀,你的手啊!”
奶奶抓住了贝贝的手,用湿纸巾来来回回地擦,还放到鼻子下面闻,确信没有异味后,才放开。“你这么一个小人儿,手劲这么大!”奶奶说。也不知道是嗔怪还是赞叹。
贝贝吃豆沙面包,鼻子尖上沾了豆沙。吃卤鸡蛋,蛋黄把牙齿糊成金色。他吃得专心致志,还有点奋不顾身,全心全意陶醉在食物带给他的快乐中。在这个过程里,似乎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件值得让他分神的事。
奶奶每回坐在旁边看着贝贝吃东西,就要赞叹:“多好的胃口啊!要是拍成个美食广告,多叫人喜欢啊。”
奶奶认为发生在贝贝身上的一切都是奇迹,都值得世人赞美。
“慢慢吃,还有呢。”她把装着肉松的袋子推到贝贝面前,脸上的笑容一闪一闪,跟树叶间漏下来的碎光点混在一起,斑驳成一张好美的画。
贝贝扑上去,两手捂紧了肉松袋,动作弄得很决绝:“不能吃。”
“为什么?肉松不香吗?”奶奶很奇怪。
“妹妹喜欢的。”贝贝回答说。
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留给妹妹,你自己就吃不饱了。”她把袋子从贝贝手底下抽出来,撕开,抓了一半的肉松夹到贝贝面包里:“贝贝吃一半,给妹妹留一半。”
“不好,全部给妹妹。”说这话的时候,贝贝已经认真了,脸都胀红了。
贝贝说不吃就不吃,奶奶夹进了面包里的肉松,又被他一点一点抠出来,放回袋子里。就连掉在报纸上的肉松屑,他也仔细地收集,丁点不落。
奶奶心里很感慨。她知道贝贝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们出门爬山没有带着妹妹,孩子心里有歉意,要拿肉松回去做补偿呢。
可怜的贝贝,除了脑子不灵光,其余哪点儿不叫人心疼啊!
起身的时候,奶奶的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贝贝抱住她的一只胳膊,憋足了劲儿拉,就像拔一棵大萝卜一样,“嗨哟”一下把奶奶拔起来。站稳后,两个人都觉得很有趣,脸对着脸,前仰后合地笑。
奶奶笑着说:“你这个小傻瓜!”
贝贝笑着答:“你这个小奶奶!”
笑了一会儿,奶奶提醒他:“还要一件什么事要做啊?”
奶奶把手指往地下点一点。贝贝马上明白了:留在地上的垃圾要收拾掉。他蹲下去,在奶奶的指点下,把空瓶子和空塑料袋包在报纸里,把报纸撮起来抱在手里,寻找垃圾筒。结果在山坡上没有找着。下山的路上,那包垃圾就一直被他抱着,到山脚才放进垃圾车。
“要干净,蝴蝶才回来。”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拉车的环卫工。
环卫工人一头雾水地看着贝贝。他觉得这个小孩很奇怪,说起话来云里雾里,像是很懂事,又像是不懂事。
奶奶替贝贝解释说:“上山的人太多,山上应该多设几个垃圾筒。”
环卫工人摊摊手:“你看我忙得过来吗?这话你该找我们领导说。”
奶奶点头:“是应该说,否则紫金山的环境要破坏了。”
回去的时候,他们坐公共汽车。车上是空的,有座位,奶奶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她有点气喘,脸色也发白,看上去很疲惫。这一趟山路走下来,七十岁的老人家是真累了。
贝贝一进小区大门就奔跑,书包背在身上,肉松袋举在手里,嘴巴里急切地喊:“妹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独自在家里呆了一天,寂寞得不行,把奶奶的两双布鞋叼了出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屋子里,当玩具耍,口水把鞋面弄得湿滤滤的。一看见贝贝,它就显得过于激动,呼地一下子扑过来,前爪举着,后脚倒腾着在地上连着转了几个圈,弄出咚咚的声响,像笨熊,很可笑。
贝贝把肉松送到它面前,说明:“给你的。”
妹妹已经闻见肉味了,“哈”地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整副牙龈暴露无遗。
贝贝从冰箱里拿出米饭,拌上肉松,端给妹妹。这家伙饿了一天,吃起来显得猴急,脑袋套在饭盆子里,舌头一卷一卷,叭嗒叭嗒几声响,饭碗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好吃吗?香不香?”贝贝看着妹妹意犹未尽地舔嘴唇,问它。
妹妹吃饱了,有点端架子,不再讨好贝贝,拉直身体,伸个大大的懒腰,而后慢悠悠地踱到电视机前,准备看新闻连播。它比较喜欢看电视里的主播美女,不喜欢看到国际新闻中长胡子的外国人,尤其不喜欢看到阿拉伯人开枪扔砖头,一见到那样的镜头它就紧张,嗖地一下立起身,好像对方的砖头快要砸到它身上一样。
每当这时候,一块儿看新闻的奶奶总要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别紧张,还会溺爱地骂一声:“多没出息啊!”
今天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她拿出冰箱里的小笼包,用微波炉加热,看着贝贝吃完了之后,就说她爬山爬累了,要早点休息了。“到九点钟贝贝就自己睡觉去。”奶奶嘱咐他。
奶奶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连一口稀饭都没有吃,这一点贝贝忽视了。
也不是忽视,是他不知道要去想这个问题。
贝贝一个人看电视,挺无聊。他不喜欢看新闻,就转到少儿频道上,看动画片。动画片他也不是都喜欢,他只喜欢唐老鸭和机器猫,每次见到这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他就要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他举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挨个儿扫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唐老鸭和机器猫。他很想给吴小雨打一个电话,问问她家的电视机里放的是什么?吴小雨给过他一个电话号码,现在还贴在墙上呢。可是有一次贝贝打过去的时候,吴小雨妈妈接了电话,她很不耐烦地冲着贝贝说:“你不要搔扰她!”贝贝不知道什么叫“搔扰”,但是他能听出来吴小雨妈妈不欢迎他打电话,后来他就不敢再打过去了。
妹妹忽然从贝贝脚边站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似的,脑袋歪着,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之后它“嗒嗒”地小跑着钻到奶奶房间里。片刻之后出来时,神态很不安,一个劲地用脑袋拱贝贝的腿,还小声地哼哼着。
贝贝搂住了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吵,奶奶睡着了。”
妹妹居然变本加厉,嘴巴叼起贝贝的腿管,死活要拽着他走。
“好吧,去看奶奶。”贝贝答应它。
他蹑手蹑脚,跟着妹妹走到奶奶房间里。奶奶的房间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从窗外透进来一种古怪的霓虹灯的光,一会儿蓝莹莹的,一会儿又是紫森森的,把屋里的五斗柜呀,大衣橱呀,床前的藤椅呀,都照成了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很吓人。
贝贝忍不住地喊起来:“奶奶!”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哼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的。平常不是这样,平常贝贝只要一害怕,奶奶会搂过他,拍着他的胸口说:“不怕,不怕,有奶奶呢。”
贝贝终于想到了打开房间里的灯。灯亮后,贝贝吃惊地发现奶奶蜷在床沿上,双手抓着胸前的衣服,额头冒着密密的汗,神情很痛苦。她好像曾经试图打电话,床前的电话机被她碰过,话筒掉了下来,悠悠荡荡地悬挂着,就像是床头柜上吊了个红葫芦。
贝贝吓坏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奶奶这个样。他“哇”地一声哭出来,扑上去抱住她,拼命地摇晃着。“奶奶呀!奶奶呀!”他害怕地喊。
奶奶勉强睁开眼,微弱地说:“别动我。”又说:“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