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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长在红旗下,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当时是中学教材的一篇课文,还没枪杆高的学童是无法体会老诗人捉襟见肘之狼狈的,也就把“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痴心祈祷、沉痛呼唤,作为带有共产主义觉悟的革命口号来看待。后来我携带一副破铺盖卷儿,坐火车横跨半个中国,单枪匹马闯京城,等于从十八层象牙塔上玩了招高空跳水,身不由己坠入红尘滚滚之中,这时才恍然大悟:秋高风怒号、落叶满长安的时代,原来跟外省文人在北京的长安街上东张西望、寻找宿营地的流浪生涯,仅仅一纸之隔。

我移居北京为稻粱谋已六年了。厚厚六本日历一盖得过线装《全唐诗》的篇幅了。然而,却搬了九次家。说乔迁之喜是大大地美化了一实际是被八位房东以不同外交辞令驱逐出境。我总是不受欢迎的人,因为总是要借别人的房子住。寄人篱下的酸甜苦辣我这辈子箅是尝遍了,闭着眼睛也能给《余都孤儿》写部续集。单位是管出书的清水衙门,穷得连集体宿舍都没有,只恩赐我一张堆满来稿的办公桌,却无法解决住房问题。我特意溜到书库看了看,发现积压滞销的旧书快从门缝漫出来了,已无立锥之地。我投奔唯一的远房亲戚,痛说革命家史,以图续接本是同根生的血缘之情,结果见我准备长住下去,亲戚急得快成仇人了,整天摔碗砸盆,杀鸡给猴看。写诗的猴子只得另择生路。又在三里河一位豪爽的朋友屋里搭了张行军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每天只回去睡个觉,尽量缩小目标。时间一长,生怕把友谊磨薄,生怕豪爽的朋友也变得狭隘了,数数兜里攒的稿酬也快够了,便主动去东郊的麦子店租了间农民房。朋友果然喜笑颜弁地帮我运送了一趟行李。我在新居以酒报答他在我落难关头的拔刀相助,他频频举杯:“好好干,前途无量!”

说是新居,其实是本世纪末中国破得不能再破的住宅了。估计是唐山大地震时期构筑的简易棚,后来覆盖一层油毡作屋顶,和稀泥砌起了四堵红砖墙壁。只有六平方米,只有一扇通风的窗户一幸好另外还有门,没叫我爬窗口进出。

苦夏真苦,黑色的七月,我在闷热的小屋里死劲摇铁扇公主的道具,运筹于蚊帐,夜不成寐。真恨不得用高射炮把那些吸血的飞行员赶尽杀绝。我没出国就知道非洲是怎么回事了。火红的年代,我一边在台灯下爬格子,一边担心下辈子该鋭变成煮熟的螃蟹模样。苦命的保尔,我也明白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了。至于冬天则别开生面一我一下子给装进六平方米的大冰箱了,也许能保鲜,但血液需要循环呀。我买了副削价处理的电热毯,一回家就直奔主题钻进被窝里,像孕妇坐月子,狼外婆来也不开门。我很感谢无名氏发明的电热毯--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使贫寒书生饱享雪夜闭门读书之乐趣。又担心伪劣产品不可靠,电源短路,使我的远大前程胎死腹中,在烈火中永生。临睡前总蓦然回首拔下插头。结果没到半夜就梦见北极了,我像艘迷路的破冰船傻傻地问:谁把我推醒了?

痛定思痛,值得夸耀的是:我毕竟是一位在贫民窟住过的诗人,学不会李白醉卧长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精神胜利法,至少也忠实地继承了杜甫苦大仇深的现实主义传统。可即使贫民窟,也无法髙枕无忧。公安局在去唯一一座公共厕所的必经之路上贴出告示,说这一带属拆迁区,推土机下星期一将准时抵临,望民众提前搬迁云云。房东很高兴一他们去住半年过渡房,即改调为楼房了。他第一次弯腰钻进我狭小的门框,做我思想工作,劝我另择高枝。措手不及,我一上班即翻出通讯录,挨个给有印象或没印象的朋友们打电话,求他们拉兄弟一把。那一天,所有朋友办公桌上的电话都一个接一个相继响起来,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在遥远的地方表态,或爱莫能助,或深表同情,或兔死狐悲,或搁下话筒即帮忙改拨其它号码……居然还有两位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准备四处寄发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呢--我也是他们求援黑名单上的人。我只得在电话里拍拍他和她的肩膀:好自为之吧。

那一星期天昏地暗,我就像被十面埋伏重重围困的小国之君,盼星星盼月亮般翘望救兵消息,而又对睡马路牙子上的亡国奴命运充满恐惧一好歹人还有尊严呢,诗人也是人嘛。每一个失望的电话都给我一次打击,四面楚歌声中,卧薪尝胆的诗人弱不禁风。我开始作最坏的打算:不顾领导脸色和办公楼管理条例,睡办公室。但办公室的回旋之地仅够打一张地铺,抱膝而眠、琴棋书画全无用。我环顾四壁,准备变卖家产、轻装上阵。城每逢拆迁,收破烂的就像苍蝇般冒出来了。一台旧黑白电视,他只出价五十元;而一堆衣裤,他按每条四角收购(算批发价?)大敌当前,我没心思讨价还价,只图赢得一身轻如燕,咬牙跺脚大吐血,全便宜这帮破烂王了。我的家当只剩下铁饭碗和换洗衣裳了一刚好装一蛇皮口袋。

我在办公室度过了近乎曝光的一个冬天一那是一种没有秘密可言的公开化的私生活,同事来得早会正赶上我手忙脚乱叠被子呢。又在东城板厂胡同的书库度过一个春天和夏天。剩余的秋天、冬天又靠其它地方打发。我生命算盘上的春夏秋冬,被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拨来拨去,倒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长期搬迁的生活使我养成习惯:不购置多余的家具,不添加仅仅起装饰作用的物品,甚至,连女朋友都不想找一对于两袖清风的流浪汉,爱情都是奢侈的,会使生活负重、心灵负债。对于一颗逍遥的心灵,需要的不是家具,而是行李。它抖擞一番羽毛便能把精致的家园搬运到天空。鸟类永远都在搬家。心灵永远都在寻找,都在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