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有几件事物是少见的:鸟、野生植物、民歌、水井以及农田。作为一位酷爱古典意象的诗人,我怎能不感到寂寞呢?钢筋铁骨的城市是从来不做梦的。梦永远属于我麦浪翻卷、风景如画的乡村。住在北京城东北角一幢塔楼第七层的位置,我常常失眠一我空空如也的生命器皿,期待着填充以怎样的内容?
和城市有关的交通工具,唯独火车最富于魔幻色彩。它永远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穿梭,当汽笛拉响的瞬间我会想:十公里之外,就是我所渴慕的乡野了。我甚至觉得它不是在协助人类超越空间,而是对时光隧道的冲剌,当麦秸堆、风车、炊烟袅袅、谷场的石碾在车窗外陡然展开,你觉得魔术师的手把你从工业社会牵回了泥土气息的农业时代。岁月在倒流,怀旧者幸福得晕眩。在髙楼广厦之间,谁又有闲暇仰望星空呢?如果在一览无余的旷野上,则无法避免与星空的对视。星星,仿佛只有三层楼那么高,你一伸手,便能触摸到那挂满果实的树梢。在星光照耀之下,灵魂是透明的。肉体是墙壁,而灵魂像纸张一样单薄。
骑一匹马在草原上奔走,才能体会到真正的自由。青草高过我的盾毛,我像在找一根针似的,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天上的闪电,落地便变成了针;星星掉进了湖里,像炙红的生铁般咝咝作响。我看见一群牧人,围绕篝火盘腿而坐,怀抱马头琴弹拨着悠远的故事。一张张被映红的木刻般的面庞,证明这才是最原始的节日。男高音把我的灵魂捎到了远方,远方的帐篷,远方的羊群。民歌的魅力表现在这里:它向你披露的,是整个人类的记忆。我从此学会了尊重与幸福有关的秘密。
我时常沉湎于类似的想象。对乡野的热爱,简直使我对城市产生了抵触情绪。在城市的斑马线上寻梦,注定要失败的。而一旦置身于无边的乡野,便体现出羽毛的状态:不是你梦见乡村了,而是乡村梦见你了,你作为一个别人梦境中的人物,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你一定要促成它一梦的胜利便是你的胜利。
住在北京城东北角一幢塔楼第七层的位置,我常常失眠,总是在这时候,那远道而来的乡愁如同潮汐,会横渡层出不穷的铁轨、桥梁、红绿灯,准确地寻找到我灯火通明的窗户。我简直能听见那来自乡村的呼唤,像一位隐形的客人,屈起指节,小心翼翼敲叩窗玻璃所发出的响声一那近似于远方森林里一只啄木鸟向全世界祝福的动作。一只礼貌的鸟,却祝福了全世界!
钢筋铁骨的城市是从来不做梦的。梦永远属于我麦浪翻卷、风景如画的乡村。乡愁使我流泪。对于一位被人间烟火熏陶得麻木困惑的城市居民而言,乡愁是我精神生活的调味品。只有走出城门,我才会觉得:这是到民间去这是到人类的记忆中去。那远离我的辘轳水井、砖窑、运粮马车、野营的帐篷以及敲击灵魂的古老谣曲,已构成梦与世界的另一半。梦的文字,写在水上、风中抑或忽明忽暗的篝火里,写在生活的背面。
永远不可能习惯灯红酒绿的生活,因为我的灵魂穿着一双草鞋。即使行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缝隙,我风尘仆仆的灵魂依旧把朴素与自然视若至上的法则。于是我像这个时代任何一位硕果仅存的诗人那样,歌颂土地、阳光、雨水以及所有类似的事物。并且把在古老的风车下散步作为幸福的象征。我告慰自己,毕竟还记得谷粒是怎样从春播秋收中兌现的,把这些金黄的字眼托付在掌心,就能够判断出生命中可以承受或无法承受的重与轻―这注定了我不至于背叛隐现在布景中的农业,勇敢地以农业的儿子自居,而有别于周围绅士们的苍白虚弱。我完全有资格教导他们到户外去接受锻炼;让劳碌的灵魂溜达溜达吧。哪怕在喷香的麦草垛上打一个滚,醒来之后便会发觉自己强壮了许多。
其实整个人类都是农业的儿子,人类的精神需要一片重温的家园:篱色、辘轳、锈迹斑驳的农具,男耕女织的画面,都会伴随袅袅的炊烟,帮助我们意识到勤劳、善良、坚毅之类的品质。沧海桑田,我们的心灵荒芜了多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旷古的牧歌如同强弩之末。人们喝自来水长大,在水泥地上行动,靠化妆品挽留青春,不知不觉就失落了自己原始的根。他们不相信花朵比香水更重要,粮食才是金钱的上帝。红尘滚滚,然而我的灵魂与众不同,我的灵魂穿着一双草鞋,时常选择夜深人静逃离这座布满齿轮的城市,到远处的山野寻觅昔日的空巢。那里有小桥流水、鸟语花香,那里有祖祖辈辈刀耕火种的痕迹,没有握过最粗糙的劳动工具的手,没资格真正地和严峻的生活比腕力。
苏童的一篇小说我记忆犹新,名字叫做《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很多次了,我寄希望于这种灵魂的回归,两袖清风,却鸟一样无牵挂地横渡千里之外的山山水水。熟稔的村落星罗棋布,陌上桑的蓬勃绿意令我臆想出罗敷的欢颜,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一切都如同逼真的传说生生不息。而远方城市里的世俗尘嚣,简直可以当作风吹过耳来看待。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类似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那种“脚著******、身登青云梯”随即“一夜飞渡镜湖月”的浪漫潇洒,恰是羁绊重重的灵魂所朝思暮念的。其实很简单,超凡戚俗、以免给自己的翅膀增添过重的负担―就能达到逍遥的境界。灵魂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它随时愿意以浮名虚誉作为交换。这样即使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它也无怨无悔。
于是每当送走一个喧嚣的白昼,我就有倾听一段小夜曲的愿望,清贫而易于满足的愿望。月光如水,空谷来风,给负重的心提供了沉思冥想的间歇一一那一瞬间我常常走神,像茶叶经历了浸泡而舒展开来。我把那短促的空白比喻作“灵魂停电了”,高速运转的电梯蓦然滞留在空中,而有所顿悟。头脑里什么都没想,又仿佛飞越了千山万水。一闪即逝一灵魂又返回自身,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节奏,但谁也无法否认瞬息的恍惚、瞬息的忘我一所给予全身心的滋润。
我难忘美国乡村音乐《带我回家的路》,我相信这正是流离失所的灵魂的请求。穿一双简便的草鞋,轻盈飘忽的灵魂就能乘风而去,遵循熟悉的旧路回返一灯如豆的温柔之乡一万籁俱寂。你几乎能聆听到它匆促于空中的足音,灵魂的足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堪以证明乡愁之恋蓬乱如草的原因:“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镇,你一定要告诉我的爱人……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困惑于都市繁华的灵魂在寻找出路,因为霓虹灯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光明,也无法给予真正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