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自然是泥泞不堪的,在一场新雨过后。遍布南方乡村的机耕道似乎一向如此。黄昏时想来已有不少路人经过,留下深一脚。
一次次迎面走来,又一次次转身离去一这就是母亲眼中的我。是谁在折磨这个平凡、善良而无辜的女人一是我还是命运?阳台上的母亲,你别再流泪了。千里之外的母亲,你别再衰老了。请你一定姑奄原地,别动,等我回来。千万别动啊,没有了你,故乡将不再是原先的故乡一这是我最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母亲,请你站在原地等我,千万不要离开。我马上就下楼去买火车票。我明天中午就到家。浅一脚的足印,并且相互覆盖、混淆。新鲜得几乎使我闻出胶鞋的味道。我又走在上面了,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裤腿仍然溅满大片泥水。鞋子不时和滑腻的黄泥摩擦出吱溜声。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又要到哪里去?抬起眼睛,看见了一带村落炊烟袅袅于远处,以及村头树梢烘托出一轮带有红晕的雨后月亮……
一时伫望使我脚下一滑,翻扑于路畔浑浊的水洼里。然后就醒来了。窗外夜半的海关钟声也未能解开内心莫名的愁结。我刚才究竟梦见了什么,那般亲切、拂拭不开。是它吗?我下意识地念叨出某个疏淡多年的地名。
几乎以为忘掉老家了,那苏北平原星罗棋布的村庄中最普通的一个。它确实和我而今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联。更确切地说它应该是我母亲的老家,母亲在那儿长成个梳独脚辫的十八岁姑娘后,才扑扇着翅膀离开它。仅仅在快读小学时,我由父母带领着回去过一趙。多少年没想到它了,那一小段模糊的童年经历,在今夜梦中不请自来地再现了。难道,仅为了证明我与老家之间残留的一缕缘份?
也可能由于当时的雨后村路给我留有过于深刻的印象。哪怕这么些年在都市斑马线、红绿灯规划的林荫大道,或整洁的长街短巷再也没经历过类似的举步维艰的行走了。那次还乡之行因一场雨而渲染出特殊的气氛,尚很年轻的父母搀着七岁的孩子,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又整整步行了十几里一而且是如此崎岖的道路。我似乎还天真地发问过一里路有多远,母亲避而不答,俯身给我系紧鞋带:“不远了,老家就在前头,能看到一棵大槐树就到了。”然而实际的遥远与艰难使我屡屡有受骗的感觉,我在途中气愤地哭了。最后一段路是父亲把我扛在肩上的,使我有暇注意到头顶那轮含蓄于云端的微红的月亮。虽然如此,最后跨进那幢窗外苇影摇曳、母亲在此度过少女时光的江南风味的红砖小厢房时,我已十足一个小泥猴了……
那几天里母亲指给我看室内陈旧的家具,一一述说她年幼时发生的轶闻趣事。那扇锈迹斑驳的老式梳妆镜使我惊讶了好一会。念及其中曾天天照映过母亲童年的面影,真想把它们找出来一一翻阅一如若它能像一张发黄的相片般实在可寻。唯独这一个细节我记忆犹新,因之而坚信自己从小就耽于幻想、童心可鉴。其余的一切,由父母携带串一家又一家门,拜访各种各样面孔的亲戚,温软亲切的吴腔侬语,在印象中皆混淆如一盘散沙了……
短暂的假日飞快地度过,老家很难给无牵无挂的孩童留下特别深的感触。自此之后再也未曾有缘重踏那方土地。甚至也难得听父母更多地提起它。老家的远亲们都在那块黄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即使他们有暇念及四飘的旁枝别叶,毕竟与我们远在城市的生存缺乏实际的联系和共性,甚至父母精心安排的那一次还乡似乎都没有更大的目的或意义,仅仅为了在长久相忘后重温一个日渐遥远的梦而已,哪怕疏淡将是必然的。偶尔会收获一封短促的老家来信,大都是告诉母亲某姥姥或某爷爷又去世了,母亲最初每逢至此都要流着泪汇去一小笔钱,后来也渐渐平淡了。也来过一、两位乡下的亲戚,说是来城里办事,顺道照地址找来看看。坐在铺地毯的客厅里大多手足无措,表情木讷,不等吃饭时间就匆匆留一份土特产走了。这种尴尬的陌生,是缘由乡下人的自卑感,还是他们所特有的憨厚朴实?
我去外省读大学时,坐火车路过一个只停留三分钟的小站。本没在意,广播里念出的站名使我心弦一颤:窗外横陈着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家。我没想到老家正巧座落在这条路线上。想下车去探望一下车站周围的景物,又怕错过了车次,矛盾中终于拿定主意,火车却无情地开了。至今仍追悔不已。哪怕下车站一秒钟也是好的,脚下毕竟踩着老家的热土啊,会给我以非同凡响的感触。其实真下了车,那口说方言、笑容憨厚、熙来攘往的老家人,又有谁会认得我呢,又有谁会意识到我这个陌生人与他们保持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潜在的血缘!老家啊老家,我又一次五味俱全地做了你的过客。
这些都是不堪拾捡的往事了。今夜偶然梦回老家,或许仅缘自思维的一次失调,仿佛人的记忆力发错牌了一我仍然深感惊讶。既讶异于老家的影子如此顽强地扎根在我潜意识里--哪怕每一个白天都是与之无关的,更震惊于老家这个概念与我们的生活客观上可怕地琉远。只有那一轮红月亮容颜未改,象征性地髙悬于我忆念的领空。老家,今天我梦见你了,你会知道吗?你知道了是感到欣慰,还是加倍伤感?
老家盛产芦苇,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芦苇,我都会想到它。老家没有更大的特色了,老家朴实无华,然而醒来后我对自己说:你要学会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