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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游子的月亮

有时候会身不由己地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打一个滚就从行军床上爬起来,不需要搭乘车船,不需要经过任何剪票口,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阳台的房间,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头吃母亲精心烹饪的淮扬风味饭菜一一而随身携带的风尘仆仆的行囊,像一个脏兮兮的孤儿般被遗弃在门边不显眼的角落这时候的画面是黑白两色的,犹如磨损了的无声时期的老电影,画面中的我,挂着陌生人的表情,在阳光灿烂、石灰驳落的四壁之内来回踱步,仿佛要从空气中寻觅出什么旧物的痕迹。我总要疑问:我为什么能如此逼真地看见自己?此刻的我是谁呢,在哪里呢?我是那位在旧日寓所中踱步的年轻人,还是冥冥之中的旁观者?

睁开眼睛,头顶是异乡旅舍挂满蛛网的天花板。我有一半青春,都是在北方这座画栋雕梁的城市度过的,由于创业艰难、身世漂泊,隐形于茫茫人群之中,总以为是沧海一粟一我的根并不在这里,我的根归属于江甫那片炊烟袅袅的田园。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北京密集的胡同与四合院,风吹过耳,没有一声是来自故乡的呼唤;然而心理上我永远是一位长期出门在外的供销员,把遥远的老家视若生命中真正的月台,而还乡的旅程,亦构成流浪者内心唯一的节日。长安街上,华灯怒放,但再没有什么比夜幕低垂中故园的一灯如豆(灯下有白发母亲缝补游子布衣的身影呢),更富有诱惑力了。我背挎牛仔包在午夜街头顾影自怜,总是辨别不清城门的位置,便无法把漫漫长征中隐约的创痛,托付给那擦肩而过一列南下的火车。对酒当歌,罗大佑的《鹿港小镇》,超脱肩头的风沙漠漠,浮雕般从立体声耳机中凸现:“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故乡的风起云涌、花开花落,伴随多年前母亲在村头麦秸堆旁送行的一声轻叹,震耳欲聲。

白天我力图把自己当作石头里生出的孩子,没有籍贯,没有生日,没有记忆,剪断了枝蔓庞杂的尘缘,便杜绝了刻骨铭心的温柔,我可以借助麻木的铠甲,来抵御内在的脆弱与外界的冲撞。然而在黑夜里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克制住灵魂深处的不羁之舟一风筝的线头,永远搛在千里之外故乡汗湿的掌心。在梦中我会打一个激灵,一眨眼就返回早年生活的轨道,亲友们未改的容颜、故居的建筑结构与室内摆设,凭藉庭院中横扫落叶的飒飒秋风,重新环绕在我周围。每逢这时候,我高悬的心,会像石头一样落下,稳稳地栖息在归燕衔泥的房梁。梦不过是一帧记忆的剪报,边缘泛黄,字迹模糊,被时光之手无意间翻捡出来,悬之高壁,一闪即逝。它毕竟提供了我清醒时所缺乏的慰藉,我负荷重重而无法获得的横渡关山千载的力量一在现实中我会掐指计算,精心安排一年奋斗中还乡小憩的日期,但梦回老家、不期而至,则是不需要任何经济实力就能完成的免费旅行一而且不用辞职、不用告假、不用卸下沉重行装,便能恢复成纤尘不染的赤子童心,在熟悉的港口获得短促旦安祥的停靠。那一瞬间,就像在充满外地口音的陌生环境,脱口而出一句家乡话般舒畅一一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是唯一的昕众。

正如古人将相思称之为病一样,想家,也是一种温和而忧伤的症状。它又是一种高贵且古典的症状,在历朝历代游子身上遗传,千言万语,一脉相承,而还乡之梦犹如托钵僧腰系的药葫芦,是一剂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却足以缓和精神痉挛的良方。每次醒来都像是新生,每次醒来,你樯倾楫摧的血管,又延续成那条故乡河的支流,风平浪静,两岸稻花香,不再迷失于功名利禄之类世俗尘念所恶性膨胀的冲动。梦中老家的倒影,就像一块理想主义的明矾,温文尔雅,于无声处沉淀了我赤足远徙中无可避免沾染上的精神杂质。月有阴晴圆缺,梦中我铺开纯洁的纸张,支起坚强的圆规,策划并扩张天空的轮廓一而圆心永远是当初出发的地点。我正是这样立足于世的。我一生的版图即使幅员辽阔,但最珍惜的,勤快擦拭使之保持冰清玉洁的,不过是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故乡,游子枕头上的月亮。纸剪的月亮。斜辉脉脉,风雨无阻,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在我内心的领空。一纸之隔的故乡,纤毫毕现,它悠久的呼吸掀动起我顶风逆行的风衣的下摆。我无数次放下行囊,屈起指节,敲叩想象中虚拟的家门;我无数次醒来,重新面对现实的墙壁。

一旦在事实中还乡,又像步步为营地接近一个浑圆可触的梦,反倒失去了那份自信与笃定,生怕一失手就把它打破,生怕一激动就把蒙昧的自己惊醒。犹如捧着一具光芒四射的玻璃器皿穿街过巷,我不得不采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姿态,以免这雷同的幸福感被现实捉弄,被一股夜深人静的穿堂风席卷而去,空剩下一枕斑斓零碎的月光。在北京城里谋职谋生,做刀笔小吏,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探亲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里仅剩下的一块巧克力,我总是把它留给岁末的除夕。每逢换新挂历,我便想:该回家过年了一渴盼的心情不亚于出门打短工的外省农民。这是游子生涯中的朴素唯物主义。年迈的父母在南京,为见他们一面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一这也是故乡与我的实际距离。每次回去,双亲脸上的皱纹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于异乡时光飞梭所顾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岁月不饶人,见一面是少一面了,车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内心长满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多多少少打点折扣。一走出火车站,乡情伴随接客人群中熟悉的方言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片便像寒冬进门后接触到热气,雾湿湿地模糊。家在东郊,中山门外一个叫卫岗的地方,与明孝陵、中山陵、紫金山为邻,我需要转乘好几趟公共汽车才能抵达一这正好可以延长对幸福的猜测与品味。离家门还有几百米远,我就按捺不住取出行囊最底层珍藏的钥匙一人在江湖,面目全非,我舍弃了许多东西,唯独这是我与老家所保持的唯一信物,也是最后的信物。掌心这枚意义深远的锯齿形金属片重若泰山,使风尘仆仆的我焕然一新。只有这候,我才不再怀疑:一抬手之间,咔嚓一声,我所热爱的半个世界,以及我所怀念的一种生活,就会在眼前豁然敞开。

老家啊,这足以证明我是爱你的:五里短亭,十里长亭,芳草满天涯,游子的背影越行越远;铁鞋踏破,乡音未改,游子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掌心里仍然攥紧着回家的钥匙一就像在沧桑演变中保留着硕果仅存的那颗赤子之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