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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想起古老的大师

想起李白,想起杜甫,想起古老的大师,我又怎能克制住内心的膜拜?

在我的视力无法抵达的时空,蒹葭苍苍,这史书记载中最原始的植物,简直是为一群人而生长的。他们布衣草履,贴着水面行走,歌笑歌哭,放浪形骸,与天地同气相求,在荒芜中显示出精神的繁荣。《诗经》与汉乐府,民间的神曲,挽留了一批无名的大师与朴素的艺人。

然后就是巨人的时代。重温我们民族文化的历史,无异于翻阅一部东方版的巨人传。在露天的殿堂,在高耸入云的阶梯教室,瞻仰那一张张闪烁于时间深处的面孔,不得不感叹:他们是文明的诸神。人类需要这样的歌者。

先秦诸子、竹林七贤、初唐四杰、唐宋八大家……蓬莱文章建安骨,江山代有人才出。在山之巅,在水之湄,在汉字与岩石的夹缝,这是怎样一个无限繁衍的群体。黑暗中的乐队,数目不详,却准确地在岁月的唇边高擎起千万朵金黄的喇叭花。他们衣袂飘然的身影,从地平线上出现了,又消失了,只留下了声音。即使是这个人化的呐喊,在我们今天充满喧嚣与躁动的生活中,也带有格言的魅力,穿透钢筋水泥的屏障。这历经锻炼、百试不爽的犀利哟!

看见蝴蝶我想起庄子,舞姿翩跹。看见月亮我想起李白,对影成三人。陶渊明是时间深处的隐士,采菊东篱下一更确切地说他代表一种生活方式。苏轼在赤壁怀古,我去赤壁则怀念苏轼―灵魂俨然有故地重游之感。想起古老的大师,曾经为战乱、贫困、厄运重重阻挠,却依然留下美丽空灵的文字,我承认自己是雕花走廊外迟到的书童。生者与亡者,仅仅一纸之隔。愿我的阅读或朗诵,能给他们以慰藉。

长安米贵,洛阳纸贵,郊寒岛瘦蜀道难。和苦难的大师们相比,遗憾的是我们生存在一个贬值的时代一一被风花雪月疲软了骨气、被流行歌曲或颓废摇滚磨钝了听觉,精神的含金量大大地降低了,只剩下一副无法拍卖的躯壳。或许我们更为不幸?大师们的思想,春风吹又生,依然新鲜。现代人的灵魂,却在物质的牛角抵触中折旧了,伤痕累累,破绽百出。

齿轮没有记忆。工业社会产生不了真正的牧歌。再发达的电脑,也创造不出神话般的灵感。精神家园杂草丛生,地址不详。在荒凉的时刻,从蒙满灰尘的书架上取下古代圣贤的经卷,字里行间的呼吸滚烫炙手,我又恢复了清洁的宗旨,并且惊讶:大师们在那原始的年代,居然诞生了如此进步的思想一它们甚至是刻在竹简或印在毛边纸上的。我们的物质与精抻,究竟哪些在倒退呢,或哪些在进化?

他们的姓名,构成我内心的星空一一所以人类的文明,也就是人类的光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大师们生活过的。所以我热爱这世界。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文字,曾经表达过他们的思想―只要这么想一想,我就加倍地热爱自己的母语。古老的大师,我遵循你们的语法,而触摸到古典的中国。我们民族众多的节日,至少有一个节日,专门用来纪念一位古老的大师。那简直堪称文化的节日。龙舟与粽子的祭奠,沿续了整整两千多年。哦,屈原,两千多岁的大师。欧洲产生过荷马,而东方的第一位大诗人则是屈原一世界的天秤终于平衡了。我无意对楚辞与荷马史诗进行比较,屈原早已被公认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台湾的余光中说:“我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地图上的这条河流,中国历史上的这条河流,是因为一位大师作为归宿而出名的。

秦时明月汉时关,葡萄美酒夜光杯。王国维的辫子,给古典主义的王朝打了一个死结。作为二十世纪的新青年,当众人皆醉,绅士淑女们忙碌于追逐巴黎香水、名牌时装之时,我为什么对古老的大师念念不忘呢?

我们生活在今天,这不是一个产生巨匠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巨匠也会寂寞的。他们鬼斧神工的风景,快要被拜金主义的推土机排挤到镜头之外。但我们仍然需要保留这样浑厚卓越的画外音。不能放弃这最后的光荣,最后的精神边疆。大师们创璋的奇迹,娜怕是文明的碎片,也补贴得了理想的创伤。到了该告别苍白的时候了。所以,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我开始怀念那些遥远的人物,和遥远的事迹。或许,它能给疏忘与蒙昧提供以古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