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北京沙滩,靠故宫后门,有一段时间坚持利用星期天去北图读书,骑自行车总要经过新街口。那是个很热闹的老式丁字路口,坐东朝西有一家装璜极朴素的新川面馆,专卖四川风味的担担面一一涨价后也只三块钱一碗。所以生意兴隆,座无虚席,还有去晚的顾客手托海碗站着吃的。站着吃等于在给店主做广告,但也另有一种滋味与风度。我第一次吃,咂咂嘴,觉得很正宗,以后每路过总想进去挤在人群里吃一碗。这面条是怎么做的?只要想起新街口,首先会记得那家与华厦商楼齐肩的平民化的老面馆一在我心目中它恐泊巳构成新街口的标志。
我从小在南京长大,南京的市中心也叫新街口,直到现在,新街口百华商场仍跻身全国一流的百货行列,简称“新百”。新街口是南京的大世界,街心花园解放前就竖有孙中山的铜像,市民们过节、看电影或购物,常嚷嚷到新街口去,这地名听说多了,在耳膜中已如同繁华的别称。来北京后,才觉得南京小了,虽然它们都有一个叫新街口的地方。北京的新街口也有一座以此命名的百货商场,我过其门而不入,不知为什么,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我估计自己有点想家了。一说新街口,我头脑里最先反应的是南京的那一个,虽然它离我很远;而北京的这一个就跟现实一样,近在眼前。八年了,我为什么还没调整过来一简直像我南方的口音般顽固,在人群里是无法修改了。该怎样为这细节打个比方呢:初恋的对象叫张蓉,出门后我遇见好几个同名同姓的姑娘,喊着熟悉的名字,看着生疏的面孔,每次心里都有难以描述的感觉一一尤其是我所在的街道居委会主任也叫张蓉,一喊张大妈,我就有愧似的。上帝够捉弄人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爱上了北京的新街口。新街口和我,有一段前缘。我要好好对待它。譬如今天,给它写一篇文章。我透过它的街景看到了一些什么?它普通的街景在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能找到:广告牌、交通岗亭、公共汽车与行人。
还有一架过街天桥。一位叫雪儿的本地女孩:黑龙江诗人桑克的前任女朋友)写过它:“这便是青春了。我们曾一次次穿越北京新街口的过街天桥,在那个又老又旧的电影院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罗马假日》。在我们年轻的感觉里,那是人世间最动人的爱情。巳经有几年没走那条路了,那街边的风景也该老了吧?再想时,竟有些惆怅。”原文叫《一路丁香》,登在《八小时以外》的补白位置。她是怀念与初恋情人在过街天桥上逗留过的时光吧?桑克是她北师大的同学,毕业后服从分配回了原籍。我这两位朋友的故事有股《魂断蓝桥》的味道一只是不为世界所知晓。我路过新街口喜欢爬上天桥靠着铁栏杆呆一会儿,觉得站在他们曾经的角度看风景,遥遥地寄托清浅的祝福,风景便变色了。现代的青年,很少谁有耐心把《罗马假日》看第二遍了一但以前不是这样,我可以作证,天桥下那座破落得快拆迁的老电影院可以作证。知情者,为曾经有过那样的心灵相依相偎而说服世界吧。世界患有健忘症。脚印已覆盖尘土,文字可以抹去,说过的话会变成风一但冰凉的铁桥依然矗立在老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新街口的过街天桥,已经很旧了一当年令人眼睛一亮的绿漆快消褪了,稍不小心衣服就沾上锈迹。它在城市头顶上演过无数我已知或未知的故事,过客的故事,老而又老了吧。拖着大辫子的路电车从桥洞下、从我脚下穿过,桥身没有摇晃,但我的心在颤抖。夏季的傍晚,总有好几对服饰鲜艳的男女凭栏纳凉,小声说着遥远的恋人们说过无数遍的话,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在重复。可我会把他们看成别人的化身。谁都有可能无意识地续接别人的故事毕竟,城市所提供给爱情的场景,太有限了。
眼前车水马龙的新街口,莫非也在续接我对故乡那个同名地点的记忆?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我仍然站在新街口看风景,我没变,风景也没变。那么看来是城市变了。哦,外省青年的新街口,有两个。我的身体属于这一个,那么灵魂呢,灵魂是否仍从属于另一个呢?否则为什么我穿过新街口的斑马线,在红绿灯下总心惊肉跳、举步维艰一就像棋盘上一只过河的卒子?我真以为一步之隔,存在着楚河汉界的区别?一念之差,我就成了外乡人,故乡就成了故乡。
这种属于游子的神情恍惚被朋友张楚描述过。他来自西安,扛着把吉他坐火车到北京做摇滚歌手,且走红了,但某次在华灯怒放的十里长街上沉吟了几句酸涩的歌词,大意为“一个长安人,站在长安街上。”街是以长安命名的,正在过街的这位行人也恰恰籍贯长安,只是这是北京的长安街,除了令他想起故乡,还能有什么呢?莫非脚下的这条街也是从故乡无限制延伸过来的,以往事续接游子的前途?这么想又有个么不可以呢?在思念中歇一歇脚,也是好的。正如我每路过新街口,心弦一颤,脚步便慢了半拍。这半拍的闲暇(恐怕算一生中最短促的假期),是用来报答故乡的。南京的新街口也有一架过街天桥,今夜桥上的行人注定没有我,但或许有我的影子,在凭栏远眺。否则我的心,为什么这样,跳呀跳个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