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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去怀柔钓鱼

去怀柔钓鱼恐怕已成了北京城里的一项时尚,当然昽,是有闲阶层的时尚。更确切地说,是有钱的有闲阶层的时尚,因为有钱才有闲嘛。星期天呼朋友,老半天后电话铃响,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我在怀柔呢,在钓鱼呢。”语气透露出隐约的骄傲,仿佛同时在给水里的一条鱼打电话。这种情况,在呼其它朋友时也发生过。连续几个周末,也都有人约我,张罗着去钓鱼。我是个穷诗人,即使有闲暇也没有闲情,临渊羡鱼,莫如退而结网,还是蹲家里老实写稿吧,结一些文字的蛛网一因而都婉言谢绝了。今天,酒友张小波把那辆韩国车直开到我楼前,客座上还载着我大学的师弟邱华栋,不断地摁喇叭兵临城下,又要“绑架”我去怀柔。去就去吧,不就是钓鱼嘛。没钓过鱼,难道还没吃过鱼嘛一没什么新鲜的。

怀柔是北京东北角的郊县,本是个穷地方。这两年,盖的花园别墅多了,开私家车去郊游(雅称踏青)的富人多了,烟火旺盛了。因而在城里也就出名了。怀柔的风水有多么好、池塘有多么好,我不清楚,关键在于去怀柔钓鱼是有身份的事情,和标榜身价相比,钓鱼反而是次要的了。于是富人们、准富人们如过江之鲫拥出城门,有的还携带着明眸善睐的小姐,兼顾渔色。试想: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如花坐云端,背倚香车宝马,面对波光敛滟这才是生活,可比平日沽名钓利轻松多了。这才叫享受生活。我估计巴尔札克的时代,厌倦了歌剧院包厢、贵妇人沙龙的巴黎上流社会,风行坐小火车去乡下度假;有的伯爵还约了茶花女、也缘于此。人间喜剧都是大同小异的。

从北京去怀柔,好像也是李自成进城的路线一只不过是逆行。我们在某个十字路口,迎面看见了这位横刀跃马的草头王的纪念塑像。我们与李自成的战马擦肩而过,去怀柔钓鱼,而他正左顾右盼,查找路标,为唾手可得的江山望穿秋水。战争与和平擦肩而过。鱼和水擦肩而过,就像当年,李闯王与江山美人擦肩而过一江山太沉,把他的万丈长缨挣断了。多少个朝代啊,鱼在水里,箭在弦上,射雕英雄却没有了。命运太狡猾,折腾得英雄们纷纷落马。姜太公钓鱼,英雄们逐鹿中原、垂钓江山一命运却在垂钓英雄,胜则为王败则寇。命运才是真正的渔夫,垂帘听政。

这一段胡思乱想是今天钓鱼活动的画外音。怀柔到了。我的文章也不能再跑题了。鱼塘像棋盘,水边全是观众,人手一竿,观棋不语。鱼塘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若再挂几串洋铁皮罐头盒,更像奥斯维辛集中营了。我们买了高价门票,钻进网里,一人租了一根带滑轮的海竿,三个火枪手,在一棵老柳树的绿荫里并排坐下来。我是新手,新手才激动。我模仿别人的动作,把鱼线抡圆了甩出去,确有一种“会弯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小波来的次数不少,但据说每次都空手而返,因为他是个急性子。他来怀柔,是练耐心的。华栋则是碰运气。我是图新鲜。各人有各人的瘾。三人成行,因为都曾是写诗的。小波后来下海做生意了,牛刀小试,身手不凡。华栋则改当小说家了。我还是继续干老本行。在生活中,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要面对各自的鱼,各人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天可谓为一不共同的目标会合到一起。

再看看周围,活脱脱一卷众生相。有的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仿佛聆听尊师授课。有的老谋深算,暗藏杀机,故作超脱状,潜意识里肯定恨不得把功名利禄一网打尽。有的愁眉百结,分明是找个熟人少的地方想心事,抑或借垂钓来排遣积郁。有的心焦如焚抓耳挠腮。有的以不变应万变。更有的忙于与怀中美女窃窃私语,钓翁之意不在鱼。鱼都是一样的鱼,渔夫却是不同的渔夫,不同的心情。芸芸众生,究竟有谁是为了钓鱼而釣鱼的,正如为了生活而生活?有谁能抛除杂念、弃绝尘缘,钓鱼而忘我的?有谁不是带着欲望钓鱼的?有谁来水边仅仅是照镜子的一影子是一条潜在的鱼?有谁能类似于庄子一一梦见水中的鱼亦为水中鱼梦见的?

再看看他们脚边的水桶,一律是空空的,再看看世界……

孟子的只言片语从我脑海一闪而过:“鱼我所欲也。”如果让我翻译成白话,在水边朗诵,那可能是一“鱼啊我是多么爱你!”我毕竟是个的诗人。但原文很明显带有欲望的成份。欲望可能导致爱,伹欲望与爱是有区别的,我恐怕一生都难以****猶表达人类的欲望--怕水中的鱼听见?虽然这是物欲横流、赞美诗早巳落伍的时代。在怀柔一个下午,我没钩到一条鱼。在怀柔一个下午我都在怀念着诗人海子的《妻子和鱼》:“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而鱼是嗽女人,睡在河水下面,常常在做梦中,独自一人死去。水将合拢,爱我的妻子,小雨后失踪。没有人明白她水上是妻子,水下是鱼,或者永上是鱼,水下是妻子……”这是我读过的人类与鱼有关的最美的一首诗。海子续了庄子的梦。你不这样认为吗?这一分钟的感动是我在怀柔唯一的收获。在怀柔钓鱼的,居然大都是忙人。或许,这星球上已找不见真正的闲人了一审美意义上的闲人。各人腰挎的寻呼机,一个追一个地响,只有一位瘦子抛下钓竿不管,风风火火去远处找公用电话亭了,其它的则傲慢地从皮包里掏出锃亮的大哥大来。有的一脸关切:“货到了吗?”有的盛气凌人:“咱们的帐怎么结呀!”或“你对的价钱我要腰斩一下。”水里的鱼听见准要误会,准要被吓回去了。还有位带女人与狗同来的,竟然和话筒那头的客户对骂开来,达二十分钟之久,一气之下差点将大哥大砸进水里。钓鱼池顿时成生意场了一一或许生意场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钓鱼池,兵不厌诈,大鱼吃小鱼。不知鱼在水中是否能听见岸上的人声,但那个下午仿佛整个池塘里的鱼都受惊了,没有一条咬钩。或许鱼也讲究气节、不食周粟一纵然鱼饵用的都是最昂贵的精饲料。也可能因为来怀柔的冒牌渔夫技术生疏,或太不用心的缘故。

整个下午,几十个人,就像围坐在一座根本没有鱼的池塘旁边,摆开架式,夸张地钓呀钓,却一无所获。纵然岸上大都是商人身份,商人是狡猾的,但鱼似乎也擅长斗智,就是不上当。这个下午的骗局形同虚设。这真是个荒诞派戏剧的下午。老人下海没演成,全改为等待戈多了。好在大伙不分胜负。好在大伙似乎并不失望。有人拎着空水桶开车回城里了。另一部分人则看看日落西山,拥进邻近的饭馆安享晚宴,向老板点几条鱼下酒,咬牙切齿的样子,挺解恨。

所以说在怀柔钓鱼,似乎仅仅是一种仪式。你在钓鱼,鱼也在吊你的胃口。你有耐心,鱼比你更有耐心。你对鱼撒谎,鱼也不对你讲真铒,好在来怀柔的人是不屑于与鱼计较的,他们回城里还有名利可钓,因而他们在怀柔浪费的那点鱼饵,根本算不上赌注。他们会觉得这是在施舍一哪怕他们在城里,已不习惯于让任何人占便宜了。

寒在岸上想鱼。从怀柔回来后,我想着那些似乎远在另一个世界的鱼。鱼是否也在分析人的心理,知己知彼。鱼是否也在想人类呢,想人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