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
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
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
“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情到羸官肩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搅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酣呢!
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
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缕金黄。
“还忙厂子呀,小官子?”
“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
“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
“没哪,奶奶。”
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着作。
“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
你说对不,小官子?”
“对,肖奶奶。”
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
“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的意思。
“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
“忙着作报告讲传统哪。”
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
“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
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远而绵长,象李龙山的云,象马雅河的水,象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阖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时蠕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
“奶奶在叫岳爷爷的名字。”小玉俯耳听了听,说。
“我这就去找。”羸官站起来。的确,爷爷回来几天了,肖奶奶怎么会不思念呢。这一对老人的情谊,是任何人间情谊都无法比拟的啊!
未等羸官出门,院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岳锐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岳锐那天从山里回家后,便四处要找岳鹏程。岳鹏程没找到,便找来淑贞审问,淑贞只是落泪。又找银屏。从石硼丁儿的讥嘲和银屏片片段段的言语里,他大致弄清了岳鹏程与肖云嫂关系演变的过程,弄清了肖云嫂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脸见肖云嫂!他要找到岳鹏程,狠狠地教训他,让他随他一起去向肖云嫂谢罪!儿子胆敢说出半个不字,他这个父亲决饶不过他!可到哪儿去找那个混帐透顶的儿子呢?他家门不登,来去无踪,手下那帮喽罗似乎得到过旨令,一问三不知,胡指鸳鸯乱点兵。
“先找肖云嫂去!起码我先谢罪!起码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锐不得不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肖云嫂使岳锐几乎辨认不出了。这就是那个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装、支持革命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喝着苞米碴子、用血肉之躯垒筑新生活大厦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给自己留下无尽爱恋和思念,也留下终生难以报答的遗憾的肖云嫂吗?然而,不是她,是谁呢?
“奶奶,岳爷爷来啦!”小玉俯到肖云嫂耳边。
没有反响,嘴唇的蠕动和隐隐约约的声音停止了。
“云嫂,我是岳锐。岳锐看你来啦!”
蓦然,呼吸停止了;蓦然,一只干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过的另一只手;蓦然,两颗阳光般的明眸睁开,肖云嫂一挺身坐了起来。
“岳锐,是你,是你吗叩“云嫂,是我,我是岳锐呀!”
两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两双泪眼,无言对视、倾流。
“云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请罪来的!”
岳锐沉重地低下了那颗从未在任何时刻低下过的头颅。
“看看,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肖云嫂老泪淌落,“岳锐,我得谢你才是。多亏了你这个孙子,小官子,和小玉两个!玉啊,还不快叫爷!这是你爷,你俩的爷呀?
“爷。”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爷……”
岳锐十年前在省里学大寨先进表彰会上,得知肖云嫂收养了一个小孙女。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打量着满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后的羸官,心里立时明亮起来。
原先他对羸官同岳鹏程的决裂,一直不以为然。回来这几天也几次想找羸官批评劝说,此时不惟理解,而且满怀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边,声音颤抖着:“好孩子!爷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肖云嫂从枕头旁拿出一叠写好的材料交到岳锐手里。这是写给县委转市委、省委和党中央的一封信。信中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指出近年一批党的干部和党员蜕化变质的种种危险倾向,提请上级党委和中央引起注意。
“改革好,让老百姓富起来、国家强起来好,我拥护。可是如果为了这,随便让干部和党员腐败堕落无法无天,那就是丢了根本。要是共产党成了国民党,社会主义成了资本主义,经济再发展,我也不拥护,毛主席在天之灵也得落泪。”信的末尾,肖云嫂这样说。
“说得好,说得好哇云嫂!要不要我给你当通信员?”
“我想过几天,身子骨再强些,让玉儿和小官子推着我,到县委去一趟。”
“好,好云嫂!”
“岳锐,咱们是几年没照过面儿来着的?”
“几年?从省里开会那次呗!”
“你还记得那年省里开会时的情景不?”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批林批孔’刚过,我这个‘老****’刚被放出来。接到你的电话,我都差点欢喜疯了呢!”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
“怎么不记得!你说这么干下去,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我是那么说的?我说咱大桑园多少年,老百姓都是腰带扎得绷紧,吃饭都不敢站着吃。如今腰带总算松开了,站着吃饭也没人喝斥了,不算丰衣也算足食了,再这么连着轴干下去,老百姓就有盼头啦,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是,你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把腰带松了松,站着吃了顿饭嘛!”
“发奖那天的事儿你也还记得?”
“记得!宣读名单,第一个就是你云嫂。我看着你走上主席台,还踩着音乐的拍子和台下鼓掌的拍子,跟跳舞似的。看着省里领导给你颁的大红的锦旗!”
“怎么是大红的?你敢情是眼花啦!还镶着金边嘛!玉啊,玉啊!”
“奶奶。”
“把奶奶那个箱子搬来。”
“奶奶,你千万别……”
“这个孩子说的!快去!”
“奶奶,箱子搬来啦。”
“打开,让你爷和小官子看看。岳锐,你看,你看这是么个。”
“锦旗?这么多!”
“这么多?你知道这是谁的?”
“云嫂你的呗!别人谁能得一箱子!”
“是嘛!还是你岳锐知道!你岳锐知道!我当了三十二年的政这是五十四面锦旗,奖状还不算!”
“了不起,了不起呀云嫂!”
“玉啊,把那面大的拿出来!”
“奶奶,你累了,歇会儿我再拿。”
“看你小孩丫丫迂道的!听话,拿省里发的那面,金丝绣着碗大字的那面!小官子,撑起来让你爷看!岳锐,看哪,你看哪。”
“云嫂,我看见啦!‘奖、给、陈、永、贵、式、的、好、干、部’。这就是那次会上发的那一面嘛!”
“你看清楚啦?”
“看清楚了嘛!”
“我下主席台时差点摔了一跤,你也看清楚啦?”
“怎么没看清楚?是省里领导把你搀下台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