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骚动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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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岳鹏程听到这个消息,面对沮丧着脸的十几个支部书记,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样,你们没有人家国民党棺材瓤子那两下子吧?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是有言在先,李龙爷没让你们肚子痛就算是没报应。”接着,话锋一转:“当然啦,那个棺材瓤子也太缺德啦!把资本家那一套搬来对付起咱们共产党来啦!我就不信共产党斗不过个棺材瓤子!他那龙泉饮料里,说不准还有苍蝇屎、老鼠屎睐!工商局、卫生局就都被他买通啦?”

不几天,龙泉饮料厂又遇到了一次麻烦:卫生局、工商管理局和几家用户同时找到门上,说龙泉饮料变成了凉水拌染料,里边还发现了苍蝇头、蚊子腿和老鼠屎,要求赔款、查处。这一次羸官心不惊肉不跳,敞开库房、车间,让来人任意检查。

假象当场戳穿,随之采取了一系列防止伪造和低毁声誉的措施。阵地又一次巩固和扩大了,“龙泉饮料”成了驰誉一方的“可口可乐”。

事后,从淑贞的询问中得知,那几天岳鹏程每晚喝得烂醉,上床后就大骂“叛徒”、“免崽子”、“鳖羔子”。羸官听了一蹦三尺高,当晚把苏立群、吴正山、小玉和吴海江几个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喝干了一瓶茅台、一瓶金奖白兰地。

这场“龙虎斗”经过不少人的口头加工,传到县里。方荣祥亲自赶到厂里,审讯查证了一番,称赞了一番。回去时还特意给县里的几位领导每人带去了几瓶“龙泉”。秋去冬来,新年一过春节眨眼就到。财务上传出消息,承包九个半月,厂里除去工资、税金和应当上交村里的五万块钱,净得利润四十二万。职工们急于回家置办年货,更关心那四十二万巨款的下落。按照合同,这笔钱应当是归到承包人羸官名下的,但人们情不自禁在想:那么一大笔钱就真的归他一个人了?他一个人拿那么多钱怎么个用法?大伙给他卖了不少力,或许也得思典恩典发几个“收岁钱”儿吧?

偏偏也怪,职工们越是急、越是猜测,工资越是不发,羸官和小玉越是面儿也见不着了。

猜测变成了怀疑。怀疑经几个人之口变成了有根有据的说法:羸官正在偷偷做着准备,要把四十二万巨款连同这个月的工资全部带上,凭着苏立群当年的老关系,同小玉跑到香港和新加坡去,当阔少爷阔太太。

这一下掀起了波澜。直到连苏立群也坐立不安了,羸官和小玉才来到厂里。职工大会在车间举行。羸官先总结了九个半月的工作,公开了全部帐目,接着念了两个名单。一个是表彰奖励的,三十五名,每人五百到两千元不等;一个是散布流言涣散人心的,五名,除工资外奖金全免,而且春节后不再是龙泉饮料厂的职工了。

最后他声明,按照合同他应得的四十二万全部归饮料厂集体所有,他和小玉并不认为香港和新加坡比小桑园好,他们要和小桑园的乡亲们一道,把这片土地建设得比香港和新加坡更富裕、更美丽!

工人们带着激励和满足,在纷纷扬扬的瑞雪中散去了。只有被除名的那五个人垂头丧气,发出了几声怨恨叹息。

“你这个小厂长搞的什么名堂,吓了我一大跳!”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苏立群板着面孔。

小玉说:“羸官觉得,厂子发展起来不容易,但发展起来以后,保持上下一心更不容易。他是想关键时刻测测人心,也测测你苏老治厂治人的结果。”

“测得好!测得好!连我这老头儿也让你们涮了几身大汗!哈……”

苏立群多少年来,第一次发出一阵由衷的大笑。

羸官陪同邢老一行进村不一会儿,那伙乘坐“双轮卡车”的支部书记们就赶到了。北片十二个支部书记一个不缺,额外多出张仁和西片另外三个人。登海镇总共三十二个村支部书记,加上吴正山,来的人占了半数以上。

吴正山与这帮人相比,算是老掉牙的古董了。那年饮料厂打了翻身仗,吴正山大年初一找到镇里,要求辞职让羸官接任支部书记。得到的回答是:羸官办厂属于个人承包性质,党的关系还是临时的,不好办。吴正山认定要让羸官主事,四处托人,要把羸官的组织关系转到小桑园。岳鹏程只是一个不松口。一直压了将近两年,后来是方荣祥拉着县委组织部长陈大帅和蔡黑子亲自登门,岳鹏程才算应了声。去年镇里搞班子大调整,吴正山第一个打的报告,还特别加了几个“坚决”。蔡黑子给岳鹏程打过电话后,仍然没有批,只给羸官加了个副书记的衔儿。

吴正山见正理不通,两腿一伸来了绝招:病了。一病两月,家门不出一步,蔡黑子登门也不照面。后来还是羸官多次做工作,答应负起支部和村里的全面工作,吴正山才算好了病。如今他只负责村政事务、参观接待。再就是,经常去出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重要会议”。他虽然没能实现为羸官在村头竖碑立传的誓愿,羸官对他却很尊重,凡有大事总要先同他商量,然后由支部或公司作出决定实行。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羸官这个人了不得,全力支持羸官工作,并且从不放过宣传小桑园变化和羸官作用的机会。

省里县里的大干部来视察和总结经验,吴正山自然高兴。但作为全镇唯一留下的年岁最大、资历最长的支部书记,作为小桑园变化的见证人,更使他激动不已的,是十六个支部书记的到来。这在登海镇是史无前例的。大桑园声名远扬,中央领导也曾去过,可有这么多支部书记自动结伙向那儿跑过吗?嘿嘿,岳鹏程!你再煽风点火拆台呀!有人听你的才怪!你喝醉酒骂娘去吧!

支部书记们在新建的甲鱼池边浏览一番之后,直奔果园方向。漫山遍野变得苍老起来的果树枝叶,和触头碰脸使人目不暇接的累累果实,形成一片辽阔的绿色海洋。置身其间或远远观望,人们便会生出一种激荡的豪情。初胜利来过多次了,这种情感也还是无法消失。

吴正山用沙哑的嗓门,不停他讲述着,回答着惊奇的支部书记们的问题。

他们登上马雅河堤岸,站在一片一眼望不见边角的葡萄园前。

“说起来,这是俺们羸官当上经理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哩。”

吴正山不失时机地讲起来。

“那年大年初一我辞职没成功,回来总不舍气,正巧那时候到处时兴建公司,我思谋着也成立一个,让羸官来当经理主事儿。意见一提,村里老尊主的脑壳成了拨郎鼓子。我说:不让羸官来干,人家可只管厂子,咱们大伙可谁也沾不到好处。

这一说,老尊主也没谱了,羸官就当上了。羸官的第一招是‘庭院经营化’,房前屋后、村口路旁都栽上葡萄果木,让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小金库。这是天大的好事,大伙没有不响应的。羸官说:‘这还只是小打小闹,小桑园要翻身,得来大的。’么个大的?他看上了这二百亩沙窝地。这二百亩地是学大寨时开的‘黑地’,为的是凑产量过黄河跨长江嘛。这片地种的麦子经过一冬返过青来,乌黑乌黑的,谁看了都从肚脐眼里向外笑。羸官提出要把这二百亩地栽上葡萄。栽葡萄也行,等过了六月割倒麦子呀。羸官说:‘不行,等那时就要耽误一年,得把麦子翻了。’我的老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去年秋天到这会儿,多少老少爷们正张着嘴等着吃新饽饽哩!管你羸官说破大天,支部会上没通过,经理办公会上没人支持。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没等羸官把话说完,有人就操起祖宗,把羸官骂得一摊****。有的人还要起哄,我想制止,朝我也来了。羸官倒沉稳,在台上坐着,一动不动像个佛爷。

直等到下边闹得差不离了,他才站起来,说:‘我岳羸官到小桑园来是承包饮料厂的,有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大伙都知道。让我当开发公司经理,我本想为咱小桑园老少爷们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卖卖命。现今,既然老少爷们把我当成败家子,我也把话说清楚了:开发公司经理我现在就宣布辞职;我收回原先说的话,饮料厂那四十万块钱我按合同全部提走;按照规定,我现在正式提出撤销承包饮料厂的合同,三个月以后,饮料厂不管发大财还是关大门,一概与我岳羸官无关。我的话完啦。”

他说完拍拍屁股,喊着饮料厂的会计结帐去了。这一下,那些操祖宗的,起哄的,还有我这个想让群众压压他锐气的,老少爷们全翻了白眼。人家是说得出做得到的。那样的话,小桑园还不得回到原先的老样儿上去?我吴正山还不得拿刮脸刀片抹脖子?还有么个说的?重新开支委会,重新开经理办公会,重新开群众大会。

有愿意跟我吴正山一起上吊抹脖子的,举手!没人举?好,一致通过啦!

“翻地那天,几十口子老少爷们站在这个大堤上。犁惧扛来了,牛套好了,就是找不出扶犁犋的人。羸官是不肯动手。还有谁?我狠狠心只好拿起鞭杆儿。当时犁惧就在那儿,羸官就站那儿,老少爷们里三层外三层。我攥着鞭杆儿朝那儿连瞟几眼,寻思他到最后也许会来上个‘刀下留人’?那小子却眼珠儿不动一动。我知道没救啦,把鞭子狠命地一甩,一声‘驾!’眼珠子就像掉下来了。那些围着看的呜呜呀呀哭成一堆。谁见了,也当不住以为是出大殡的。“地翻了,架起一片石桩子。虽说没影响国库任务,社员分的麦子也不比往年少,但起码有半年,羸官不找到我眼前我不答理他。心里整天整宿地咒:你个王人孙子,觉得能拿住谁,就祸国殃民!当不了哪天被汽车轧死,被雷劈成八瓣!直到秋天结算,那二百亩沙窝里间种的花生、芝麻,压的枝条,比小麦没赔几个钱,我才算不咒啦。

“往后的事大伙都知道了。”第二年光卖枝条赚了两万七。第三年平均亩产五千斤,又碰上果品涨价,一挣十几万,还赚了个罐头厂。羸官又从这笔钱里拿出五万买化肥、买优良品种,搞科学管理。粮食呢,不到两年也打了个滚儿。有回我对羸官说:‘那时多亏你用饮料厂拿了俺一把。’你知羸官怎么说?他说:‘我那是一计。我哪舍得丢了厂子不管哪!’……”

吴正山锐声粗气的介绍,使支部书记们听得眼珠打横。他却意犹未尽,又说:“妈拉个巴子!从那我是真宾服啦!发展农村,改革,商品经济,过好日子,靠我这种老土鳖门也不门!所以我是真心拥护让你们这些青年猴子上来干。我现今么个愿望也没有,就是多跑上几年腿,多活上几年,看着小桑园超过香港、新加坡,看着你们这帮孙猴子也跟羸官似的,把天地翻上几个个儿!”

吴正山的话,显然在支部书记们心里引起了波澜。走下河堤,穿过山植园,穿过苗圃,除了几声压低的询问,没有谁咳嗽过一声。直到来到果园办公室,羸官连声道着歉迎上前来,初胜利、张仁几个才恢复了青年人特有的爽朗和活力。

羸官是送走邢老和祖远他们之后半路截来的。果园办公室里,主人已经摆下几大盆葡萄、苹果、鸭梨,在等候支部书记们的到来。

支部书记们到好像刚刚吃足了,站在院里不肯进门。

“怎么,看了一圈好像意见不小哇?我可不是那种人,有意见不说那可是不够朋友!”羸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意见确有一个。”初胜利说,“就是不知道你老兄和其他各位老兄尊意如何。”

听说真有意见,而且牵扯到在场的每个人,羸官和支部书记们都竖起耳失。

“我觉得小桑园是一条路子,也是一个样子。要使这条路子和这个样子在咱们这一片变成现实,要费很大劲、解决很多难题才行。比方土地使用问题、技术问题、管理问题、新品种引进和信息传递问题等等。各个村也有各个村的优势和劣势。搞不好优势也会变成劣势,好好一条路子照样走不下去。更要命的是,咱们这伙人大嫩,除了想干、敢干,没一点实际经验--这当然不包括人家羸官在内。我说这么多的意思只有一个:咱们最好成立一个协调咨询中心,给各村当当参谋顾问,帮助各村正确决策,少走弯路。大家看怎么样?”

见众人投来的是一片赞赏目光,初胜利又说:“要是大家没有异议,这个协调咨询中心的主任,我提议就由羸官来当。”

“拥护!我举双手!”张仁和西片的三个支部书记率先响应。这恰好是他们所求之不得的事。

“办法好是好,就是那不把镇里给顶了吗?”

“各事各码,镇里是上级领导,咱们这是群策群力。”

“对啦!这就叫:骑马得靠自己骑,吃饭得靠自己吃;爹妈再好,顶不了一件破棉祆!”

一阵七嘴八舌,目光汇聚到一个人身上。

提议来得突然,羸官却不能不承认意义非常。只是事情重大,还需要仔细考虑斟酌一番。

“胜利,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桑园这一摊已经让我……”

“共产党员以天下为己任嘛!‘专拣重担挑在肩’!”后一句成了样板戏京剧唱腔,并且伴以相应的亮相动作。

一阵大笑,一阵起哄。

“胜利,你还让不让大家尝尝鲜了?”羸官板着面孔,“在这儿你满嘴抹蜜,一离开就埋汰我:这个岳羸官真不是玩艺儿!让大家捧了半下午场,连个酸枣也没舍得给个尝尝!我就知道!”

“这可真是好事碰破头,坏事设处溜。来,弟兄们!吃他娘的!省得让他沾了便宜还臭坏咱们!”

初胜利抢先抓过一个鸭梨啃了一口。张仁和其他支部书记们闹嚷嚷地拥进屋,开始了他们如狼似虎的“大扫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