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官回到小桑园时,太阳还擎在半天空里。他是陪着邢老。祖远坐着四个轮子回来的。初胜利、张仁那帮伙计,骑着两个轮子随在后面。他们被鼓动起来了,也非要来凑凑热闹不可。
羸官让老支部书记吴正山在路口等候后路人马,自己领着邢老、祖远等人一路巡视而去。小桑园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村后山村前泊,旁边还有一条马雅河守着,地理位置可谓不俗。加之近年村政建设、村办企业搞得好,使村子大变了模样。
一行人一走进村子,便觉出了一股新型农村的气息。第一站是饮料厂,从厂房到流水线,询问一番,赞叹一番,品尝一番。接着是“家庭金库”,家家户户果树满枝头,葡萄满墙头,街面上空遮天蔽日,伸手就是龙眼、玫瑰香、巨峰。邢老品尝了几个,说是比大泽山的滋味差不到哪儿去。接着是建设中的轧汁厂,焊枪喷焰,耀人眼目,几个一百吨的储存罐正在隆起。最后是越野登山。几百亩的葡萄,几百亩的苹果、梨桃杏,几百亩的山植园。在青枝绿叶、果实累累的果园中间和周围,是大片招摇着肥硕成果,等待收获的各种秋作物。邢老看得容光焕发。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年访问西欧时见到的几个大农场可以相比,而那多是单一的粮食或者果品的种植园。
“有大农业的气魄!很有点大农业的气魄!”他两手叉腰,让风吹起敞开的衣襟,象一个巡视着胜利后战场的威武的将军。
“粮食产量有没有问题?这可是根本。”
“新开的果园都是河滩地和山岗地。粮食面积少了一点,大包干之后,产量翻了一番还多。”
邢老满意地点点头,目视果园,又问:“摊子这么大,管理采取的什么办法?”
“专业队承包,个人分工负责。”
“这满山满岭的果树,浇水可是个大问题哟!”
“李龙山里有个锦绣川水库,是五八年******时修的,水渠。扬水站是学大寨留下的。开动起来,山顶上的树苗也能喝饱。”
“好嘛,******和学大寨也发挥作用了嘛!这叫什么好味?”他似乎想不起恰当的词儿,望着身边的祖远。
祖远:“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对,就是这个说法!”
开始下山了,羸官和镇委书记一前一后护住邢老。邢老小心地挪着脚步,同时继续发表着感慨:“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改革不行,完全割断历史也不行。原先把过去说得一朵花,现在又把过去说成豆腐渣,一个小钱不值。形而上学嘛!”
来到山半腰的宽平路边时,邢老侧过身子,注视羸官说:“你跟你爸爸干的是一件事,路子走的却是两条。哎,你是怎么跑到这小桑园里来的呀?”
风好像突然间停息了,众人怕热似地住了脚步。
“是这样。”蔡黑子上前几步,“人家岳鹏程和羸官,在家父子兵,出门双虎将,是要在这大小桑园,来一场联村友谊创业大竞赛的。”
“哦?”邢老回转头望着众人,笑道:“我还以为羸官同志是找了个好媳妇,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哩!”
众人都笑了。羸官也露出一口银亮的牙齿。不能说刑老猜测的没有一点道理,也许他真的算是找了一个“好媳妇”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呢!
只是为了找这个“好媳妇”和做这个“女婿”,他同那个英雄的爸爸--岳鹏程,曾经有过好一场纷争和较量。分歧最初发端于从伊春凯旋之后。一次支委会上,岳鹏程提出准备到鞍钢跑一趟,搞几十吨钢材回来。一为几个厂子用;二呢,钢材价格上涨,倒倒手便是一笔好收入。钢材属国家计划物资,统得很死;上级当时又刚刚传达了打击严重经济犯罪的指示精神,报纸电台喊得正凶。岳鹏程向外一摆,几个支委,包括当上厂长的同时补人支部的羸官,都成了哑巴。
“听拉拉蛄叫就不用种庄稼啦?”岳鹏程跳了起来。
自从村里发展这两年,尤其从伊春回来,他在众人眼里身价百倍。他提出要办的事,支委会总是一致通过,从没有谁提出过异议或有过迟疑。这次要算是十分十分特殊的例外。
“你们听外边上喊,浑身就哆嗦了是不是?没他妈出息!在家里咱们这么说,到外边,堂堂正正发展乡镇企业、搞活经济。神仙他也别想挑出毛病来!”
往常出现冷场,岳鹏程一鼓动,劲儿就嗷嗷往上冒。今天也不灵了。支委们嗫嚅着,满口门牙像是都被人打掉了。
“书记,这个事是不是……”
“书记,你的想法很好,只是……”
岳鹏程把眼睛盯到羸官身上。关键时刻羸官总是支持他的意见。只要羸官表态,其他几位也不怕不打回头马。
羸官觉出他的目光,恩忖了思忖抬起头说:“既然大家有些疑虑,今天是不是就先不要急于定。”
“妈拉个巴子!这也算是研究工作!”岳鹏程显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踢椅子,提起皮包把门一甩,径直去了。
第二天,岳鹏程告诉齐修良和另一位供销员准备跟他再下一趟关东。齐修良找到财务取款,作为支部委员的主管会计,找到羸官询问怎么回事。羸官很惊讶,中午回家时问:“爸,上鞍钢的事定啦?”
“嗯。”岳鹏程淡淡一应,随手逗起恺撒。
“昨天会上不是没形成决议吗?”
“你们都装哑巴,形成的么个决议?特别是你!我把你弄支部里,你也跟着那几个废物打我的横炮!”
“爸……”
“你别浪费那个唾沫星子。这个事就这样啦。主管会计已经让我撤了,由齐修良当。”
岳鹏程起身伸个懒腰,抛出一块奶糖,引得他撤几个潇洒的弹跳。
羸官默然地洗过手,站到岳鹏程面前:“爸,我想跟你谈谈。”
岳鹏程带有几分惊异地膜过几眼,说:“好哇,要给我上政治课吗?”
羸官被顶了一个踉跄,迟疑着要进屋,却终于站住了:“爸,你想干一番事业,施展施展才能,把咱村搞好,大家都赞成、都佩服。可你也得注意点影响。你是书记,大事自然你拿主意;可你总得听听大家的意见。还有,对干部你批也行帮也行,可你不能说骂就骂、说撤就撤。”
“还有吗?”
“……人家说你权力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凶。”
“到底不愧是我儿子。”岳鹏程不认识似地把羸官通体打量一遍,又略带不安地在院里打了几个回旋,“那依你说,改革不用搞了?事业不用干了?我装模作样当个老好人就行啦?”
“搞改革搞事业,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羸官小声然而清晰地说。
“好,好!你比你爸强!”岳鹏程淡淡一笑,“那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要是想把一群羊领上山坡,那羊七零八落死活不跟你走,你骂不骂、打不打?你要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想干件事,这个一枪那个一炮,你能不能随着他们胡来?”
儿子被问得缄默了一会儿,说:“爸,人跟羊到底是两码事儿。再说,就算是你讲的那种情况,你也总得讲究个……”
岳鹏程一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既然今天咱爷俩讲到这份上,我也告诉你一句明白话:我就是要按照我的意志改造大桑园这块地面!在大桑园,谁想挡我的道那是做梦!老石家那伙三八蛋没治得了我,别人……你往后给我精心点,别让那帮子废物牵着鼻子走!”
一个月后,几十吨优质钢材运回来了。虽然惹得工商税务部门一阵忙碌,岳鹏程还是办起了一个钢窗厂,同时额外捞回一把外快。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岳鹏程一句话,停止了那几个提过消极性意见的支部委员参加支委会的权利。那几个支委找到镇党委。羸官与岳鹏程吵了几次,气愤不过,把事情的原委向小玉述说了一遍。
小玉是肖云嫂半世里收养的一个孙女,小羸官两岁。因为在一个学校上过几年学,加上原先两家关系就亲密,羸官,小玉经常来往,情意颇笃。那天小玉回家晚了些,病在炕上的肖云嫂问起来,小玉只好把羸官讲的情况学了一遍。肖云嫂一听,顾不上病,当时逼小玉去把岳鹏程叫了来。问明情况属实后,从党的传统作风到组织原则和纪律,连批评带教育,把岳鹏程“克”了好一阵子。岳鹏程被叫来时知道是有人告了状,为了不惹额外麻烦,问什么答什么,批评什么接受什么,要求什么答应什么。肖云嫂说了一会儿气便消了,觉得岳鹏程还是个听话懂事的人。但岳鹏程第二天一早,就把两个被怀疑去向肖云嫂告状的支部委员找到办公室痛骂了一顿,并勒令写出检查,否则便要开除党籍、工籍。两个受了委屈的支部委员找到肖云嫂诉苦,把肖云嫂气得脸色发白,几乎没晕过去。羸官得到消息:正想找岳鹏程澄清原委,突然间,那个“县委工作组”黑网似地扣了下来。
羸官对岳鹏程的许多做法和日益增长的专横霸道作风,怀有很深的成见和憎恶。
但工作组否定一切,非置人于死地而不可的行为,更使他无法容忍。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岳鹏程的“死党”。黑网撕破,羸官指望经过这一次打击,岳鹏程头脑能够清醒一些,纠正以往的许多错误作法和观念。哪想事与愿违。颂歌盈耳,鲜花满地,公安局赔礼道歉,工商税务部门检查支持鼓励不够,连********也一遍遍向村里跑,赔着笑脸给钱给物。岳鹏程的成绩功劳被吹得上了云霄,岳鹏程的种种错误作法,随之被一笔勾销,甚至成为“改革”、“开创”的壮举。倒买倒卖,偷税漏税,请客送礼,行贿受贿,成为“搞活经济”的必需;骂人打人,专横霸道,个人凌驾组织之上,搞独立王国,成为冲破“改革阻力”的特殊手段。岳鹏程腰粗气壮,金口玉牙,一句话把八九个在工作组压力下“揭发”过他的大小干部,全部罢免,把除了自己和羸官之外的五个支部委员,全部换了人。只这一手,便使他成了“大桑园王国”的“皇帝”。羸官对此痛心疾首,但处在当时的情势下,也只能叹叹气、摇摇头、骂骂娘而已。他恨岳鹏程变本加厉,更恨上边那些呼风唤雨的官僚和趋炎附势的家伙们。“中国的改革就靠这帮子人?嘿嘿,瞧吧!”他心里说。
与岳鹏程决裂,爆发点在肖云嫂身上。
那天,岳鹏程送走前来“看望”的镇委书记蔡黑子后,先把老石家的两个头面人物痛骂一顿,随之仗着几分酒力来到肖云嫂家,指着卧病在床的肖云嫂,问:“是你,是你和老石家那伙王八蛋向县委告我的黑状,差点要了我的命,对不对?”
肖云嫂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欠起半边身子,指指炕沿,说:“程子,你先坐下,听婶给你说几句实情。”
事情本来很简单。那次肖云嫂批评岳鹏程失败后,出于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责任感,和对岳鹏程的特殊感情,口述着,让小玉给黄公望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以********的身分找岳鹏程谈一次话,帮助他回到正路上来。信到黄公望手中时,正赶上县里有关部门和大桑园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反映大桑园经济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而前几天,黄公望刚去参加过以“严厉打击经济犯罪”为主题的会议。他以为抓到了大案典型,当即笔一挥,着令公检法一齐出动,一定要把“要犯”岳鹏程捉拿归案。对于工作组的作法,肖云嫂并不赞成。岳鹏程被关起后,她让小玉搀着,去找过尹组长两次,让他向黄公望转达她的意见放人,都被尹组长以“黄书记的指示向来没有更改的先例”为由挡回了。
肖云嫂觉得,只要把事情说开,岳鹏程应该是不难体谅她的心情的。
岳鹏程丝毫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说:“既然你当婶子的下得了手,也就用不着扯咸呱淡。从今儿起,你当你的老模范,我当我的老罪犯!你不认我这个侄子,我也权当没你这个妹子!一笔两清,各走各的道儿!”
肖云嫂没想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还想解释几句,岳鹏程径自又道:“还有,这块地场要盖工厂,所有住户都得搬迁。看在你过去有功的份上,村南的新房我批给你一套,你可以往进去好好养老啦!”
肖云嫂听这一说,面色骤然严峻起来:“你说么嘎?那房子是你的,你想批给谁就批给谁?你要撵我走也好说,村北不是还有几间旧房子?我这房也抵得上啦!”
“这可是你自己点的。”岳鹏程顺水推舟,径自出门而去。当晚,他在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回信时,发狠地写下了“至于云坤,大桑园已经没这个人了,你不必挂念了”一句话。后来在岳锐的再三追问下,他才不得不把“没这个人了”说成是“病倒了”。他自然未曾想到,如今父亲还会回来向他查问肖云嫂“病倒”的“医院。
羸官是一个星期后出差回来,才得知事情经过的。他立刻找到岳鹏程,问道:“爸,谁给你的权利,让你胡作非为?”
回答的只是一阵冷笑。
回答冷笑的是更加尖利的质问:“你明明知道责任在黄公望那些人身上,你又吹又捧;你明明知道肖奶奶没有什么坏心,你又狠又凶。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王八羔子!教训起老子来啦!”岳鹏程把桌子拍得山响:“谁给你点的火,你说!”
羸官:“你办事不公,我看着不舒坦!”
“你多了不起呀!”岳鹏程冷笑着,“你不就是跟那个没爹没妈的小玉相好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当你老子的叛徒,就趁早跟那个小妖精拉倒了事!你当叛徒,老子对你也不客气!”
羸官:“这个叛徒我当定了,你要怎么办就明说吧!”
岳鹏程:“我撤你小子的职!开你小子的除!”
羸官:“我还正不想干了呢!按你的话,从今天起咱们也来个一笔两清:你不认我这个儿,我也权当没你这个爸!”
“王八羔子!我砸死你!”
岳鹏程红了眼珠子,抓起一根木棍直朝羸官头上抡。急急赶来的淑贞和齐修良等人,慌忙死死抱住岳鹏程,同时连推带揉把羸官劝出屋院。
一连五天,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答理谁。
五天后终于又爆发了。羸官忽然提出,要搬到小桑园去,去承包那个破产倒闭的饮料厂。
“羸官,我的好孩子!你千万千万听妈一句话!千万千万别去冒那个险!”
淑贞苦苦阻拦,劝导连带着乞求。
岳鹏程原想过一段时间,一切成为过去、成为现实,不愁羸官不消气、不回心转意。听他要去外村另挑户头,心里一愣,全身忽刺刺地像烧起了一团山火。他扯开淑贞:“你让他走!他本事大得很!******总理也不够他当的!你这么下贱,我都替你丢人!”
羸官去心已定,耳鼓刺得生痛,也只当没有听见。
“命大敲得天鼓响!有种干出个花儿来给老子看看!岳家没有那种丢人现眼的败类!”岳鹏程吼着。
羸官牙关紧闭,噔噔噔一串脆响出了家门。等到淑贞挣脱开岳鹏程追到街上,街上只有风卷着树叶草技,在沿着墙角路面追逐旋转,一团,又一团……羸官去小桑园承包饮料厂,是小玉鼓动起来的。
小玉外表看起是个纤弱、文雅的姑娘。眉眼清淡,鼻子嘴儿不高不阔。穿起高跟鞋,不过一米六稍许冒尖的样子。比起当今因为生活丰裕,长得又高又胖的同龄人,显得不够丰满,甚至有几分孱弱。但风姿自成一格,决不比她们逊色。更主要的是这姑娘内秀。在学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年终考试总在前几名。去年高考,七门功课总分六百一十,北京大学发来录取通知书。但她为了照顾病重的奶奶,给高考办公室和学校去信,主动取消了升学资格。肖云嫂后来知道了,发了一通脾气,抹了一阵眼泪。肖云嫂与岳鹏程关系的变化过程,她从根到梢清清楚楚,并且猜出了岳鹏程之所以把事情做绝的最内里的因由:不能容忍在他的绝对权威之上,存在一个有形无形的制约力量,哪怕这种制约力量来自他的亲娘老子。羸官来她并没有多说一句话,从心里也没有想挑动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但羸官与岳鹏程决裂后,她却觉得在自己感情的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码。自己的命运,是真正地与这个坚毅决绝的小伙子粘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