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姬晓娅和萧艳萍的信件,重新放到司机的驾驶座的坐垫底下。那朵金丝绒般的红玫瑰已被我摇得花瓣零落,花香尽无。花瓣飘零的姿态格外幽美,格外凄切,像含冤而死的少女,冤不尽,而红雪劲飘!花香也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花瓣零落的时候,它便不再怜悯那一袭的醉红,匆匆的,匆匆的,匆匆的从我们的身边,从敞开的车窗飞飘而去。
他已经停止了开车,将车泊在一棵法国梧桐树底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态了,他不想看我,他低头摸出打火机,凑在一支劣质烟上,点燃了它。他问我,“吴医生,你可吸烟?”
我摇头,我望着他清澈而深沉的眼睛。说实话,我不想这样做,但是我要挽救徐曼莉,以及围绕在她周围的所有的年轻生命,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要做成了什么救人的慈善事之后,向社会标榜自己推销自己,或者以此作为一个台阶,进入社会的高级阶层,享受荣华富贵什么的!我自认为我能够经得起寂寞,独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还没有卑劣到那个地步!同时,我也不是为了钱,我不是穷得没有钱花的叫化子,我是一名精神病科的医生,挽救人的生命,挽救人的精神,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只是要尽我的一份责任而已,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他两臂平放在方向盘上,将头伏在两臂之间,稍稍扬起,他向车顶上方喷一口蓝色的烟圈儿,就会看我一眼。梧桐树心型的大叶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张开,伸展,风一吹,叶影子们就像正在开会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悉悉嗦嗦地,向车内的两个人拥挤压过来。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倒不像30多岁的成熟男人。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又好像感觉没有什么好说的,马上一脸严肃地闭上了嘴。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起我的大布包要开车门,迈步就要下车去。在我就要迈开脚步的时候,一双粗壮的手臂从驾驶座底下伸过来,拉住了我由于惯性甩出去的左手,摁住了我挪动的左腿,他说,“你陪陪我好吗?陪我说说话吧!我太寂寞了!你知道吗,我妻子走了已经三年了!你放心,我对女人已经心如死灰了,——所以,我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我一笑,想,在我刚才坐上车的时候,我们还是分属两方的敌友,一支不起眼的美丽而又充满魔力的“娇色妖姬”,却改变了我们的关系,你说世界到底奇怪不奇怪啊!
我坐回到位子上,问,“我们说什么呢?”
他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他就那样深情的握着,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抽回手来。我望着他,我不知如何开口,我感觉他和我们医院的那些男医生都不同,他的目光坚强而忧郁,有一种白瓷的晶莹的光芒。此刻,我也抬起头,但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说不出来。
他忽然向左转头,悠悠地地吐了一口蓝烟圈儿,说,“好人难做啊!我说,这世上做好人真难啊!你知道我妻子是怎么跑的吗?跟谁跑得吗?******是跟我的表弟跑得!我当时是可怜表弟一时找不到工作,才把他请到我的家中,谁成想,我却是引狼入室,他和我妻子卷了我的钱跑到南方去了!到现在我的孩子,还吆喝着说他妈跟她舅舅去南方做生意去了!我能说什么啊!我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拼命挣钱行吗?别的司机一天开八个小时的车就回家睡觉了,我行吗?我除了开车拉客挣钱,我还做着一项足以将我送进监狱的生意!这项生意就是倒卖人体器官——”。
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过一阵轰鸣,下面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了,我不知我现在坐在这里,是他“倒卖人体器官”的目标,还是他实在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在向我倾诉?我直直地充满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把眼珠儿瞪得溜圆而发亮,说,“这项生意挣钱!一次下来少则五千,多则一万,比开车强多了,你们医院的医生也有干这个的!”
“你说我们医院?”
“是啊,有很多家医院的医生都干这个!现如今这个也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了。我想,你是医院的医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哦,看来我真是孤陋寡闻了!我真的不知道呢!”
“其实,挣钱也挺没有意思的,但活着不挣钱养活儿子,养活父母,还有什么意思呢?”
“是没有意思。”
“那你说什么有意思,恋爱有意思,亲亲吻吻,卿卿我我,到头来分道扬镳,更没有意思;你说,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事业有成却孤单成癖,更没有意思!”
“是没有意思。”
“那我们能够做朋友吗?”
“朋友?”
“是啊,我说的就是朋友。你现在就可以心无杂念地依靠在我的肩上,我的肩膀和胸膛是你永恒的温暖港湾!”
我何尝不愿意啊,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他纯洁的眼神像一泓静默的湖水,他伸出双手,寂寞的怀抱如同不肯倒下去的大山。我闭上眼睛,身子摇晃,两串悲伤的泪水从眼窝儿里淌出来。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如果我的生命中只有治病救人的话,那么我现在就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刚才还是我敌人的人!但好像我的生命又不仅仅只有去挽救他人,还有一个比任何人都寂寞的我需要挽救,我的心,在无比孤单地弹跳,世事多艰啊,声声都是我经年的伤痕!
我砰地一声,推开车门,车门将梧桐树的影子震颤了几下,我右脚迈出去,稍稍低下头,挪动自己的左脚,我以极快的速度,钻出车来。冷风刮起我被黑夜浸透的衣裳,我紧紧地紧紧地将我的大布包抱在怀里。
他摇下车窗,问,“吴医生,我说错话了吗?惹恼了你吗?”
“你,没有。你走吧。”
他忽地把烟卷儿掷在脚底下,碾烂了,痛苦地把两个手臂伏在方向盘上,把他的头深深地深深地埋在里面,他哭了,他说,“我错了吗?”
有星星的夜幕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说着今天的故事,昏黄的如同垂暮老人的路灯,怜惜地拉长着我的影子,我禁不住抬头问苍天,孤独为什么无法排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