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像个垂暮的老人,突突突的咳了几下,腾起阵阵烟尘,慢慢地就在雁城火车站停了下来。徐毅携着两个女孩,从车厢里走出来。
他们整整坐了6天6夜的火车,现在正是,雁城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刻。秋风吹来阵阵寒气,梧桐叶子打着旋儿的向下落,落在云儿的肩头,云儿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儿。徐毅脱下他的外衣,披在她柔弱的双肩上,他用左手那么轻轻一揽,她就那么有点依赖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倚在了他的怀中。
璧月清楚,坐火车是很累的,云儿又是第一次出门,种种的不适和天生的柔弱,能够让她笑着出现在雁城火车站,对她已经是很大的考验了。她也靠着云儿,并且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红毛衣对云儿说,“云儿,来,给你穿上!”
云儿笑着摆手,黑色的瞳仁里同样映着疲惫而寒冷的璧月。璧月又说,“我不冷的,我是北方人。来,我给你穿上这件毛衣吧!”说着,她拉了拉云儿,兜头就把红毛衣给云儿穿上了,璧月又理理她脑后的发辫和额前的鬓发,笑着说,“穿上这件毛衣,你还挺像我呢,倒真是我的妹子了!”
徐毅把云儿扳过来,向她脸上身上一看,可不,活脱脱是另一个璧月呢!只是云儿的眼神安静而淡然,火红的衣裳像欲燃的火把,围绕着这张没有被世俗熏染的清纯的脸,而璧月虽然没有火红衣裳的映衬,但她心中的焦躁和迷茫,却像火一样烧了起来!直到她说,“徐毅,我们快些走吧!”
徐毅伸出右手,揽紧了璧月的肩膀,璧月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回望徐毅的眼睛,徐毅说,“我们快些走,一切还来得急,不要担心,有我呢!”
璧月幸福的向徐毅身上靠了靠,那胸膛温暖而坚实,那是自己多少个梦境梦到的地方啊,她低下了头,忽然在心里问,徐毅,你那火热的胸膛里,是真的有我吗?
他们三人就这样走了100米。徐毅忽然就看到前面有舞动的小红旗,手握小红旗的有大人也有孩子,长长的队伍像龙一样伸展。他伸长了脖子,从龙尾看向龙头,龙头是一个被批斗的老者,他穿着灰布中山装,脊背上有被红漆抹划的鲜红鲜红的字迹,字写的是“打倒你这个****!”的字在灿红的夕阳下,喷着一种可怕的鲜血样的恐怖,老者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动,那脊背上的“****”字样,就格外滑稽的一荡一荡,人们不许老者回头,让老者永不回头的走向“世界末日”,走向“万恶的地狱”,人们口中的世界末日和地狱,好像不是死亡似的,倒像光明的天堂引导着“犯了罪的人”,几个身穿黄军装,臂缠红袖章的红卫兵,他们个个神情庄重,气势汹汹,喊出“打倒****,打倒臭老九!”的口号!老者也不敢回头,他白发髯髯,脚步蹒跚,但他的后脑勺却挺得直直的!徐毅站在这个角度,无法看清老者的脸,但他感觉这背影还是有些熟悉,至于怎么熟悉,他自己却说不上!
璧月母亲病危在即,徐毅是不想打听这个被批斗的人是谁的,此刻,也不容许他们拿出时间来耗在这上面,但这条路,是到达璧月家唯一的路,所以,他们又必须冲开人群。
三个人成一条直线,向前冲,徐毅走在最前面,云儿是排在第二,璧月第三,他们像一条游动的蜥蜴,游动在龙一样的队伍里。
他们终于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徐毅看到了那些年轻的红卫兵,红卫兵脸上个个没有摆脱少年的稚嫩,脸上泛着胭脂一样的红晕,眼睛茫然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让原本躁热的青春失却了动感的节奏,而平添了太多打杀的刺激。
徐毅听到一个红卫兵问另一个红卫兵,“哥们儿,我用不用给老家伙添点颜色?”
“好啊,要来点儿鲜亮的,可不能挂不住彩啊!”
那个红卫兵立刻迈步向前,愣愣地站在老者面前,双手左右开弓,朝着老者的脸,一连打了20多个耳光!徐毅只听得汗毛直竖,电光雷鸣。那红卫兵又问,“大哥,看挂了彩,鼻子和嘴都喷血了!”
“彩多吗?”
“彩很多,你说,大哥,我们是不是不能将他打死啊,打死了会不会吃官司?”
“哼哼,一个臭老九……”
……
徐毅侧脸看那老者,不看则已,一看却吓得睁大了眼睛,——这分明是他日思夜念的蓝老师啊。蓝老师的鼻头被打的红肿,两个鼻孔流着鲜红的鼻血,鼻血又滴在嘴角上,嘴角也裂翻着,红艳艳的几道口子上,涌着血珠儿!
红卫兵们不让蓝老师拿袖子擦血迹,美之名曰为“挂彩游行”。璧月也看出了老者是蓝老师,她甩开徐毅和云儿的手,急急跨步向前,抱住蓝老师的腿,喊,“蓝老师,我是璧月啊,我回来了!”
蓝老师蠕动着嘴唇,裂翻的嘴角又涌出几滴血来,他舔了舔腥甜的血,睁开一双混浊的老眼儿,两行比豆粒还大的泪珠儿落在地上,说,“闺女呀,不要管我,快回去看看你妈吧,她在等你!”
红卫兵们撸撸红袖章,嘻笑着注视蓝老师和尹璧月,那个刚才被称为“大哥”的红卫兵,忽地站到了蓝老师面前,扯住璧月说,“告诉你,小姑娘,这臭老九曾和妓女白玉莲(璧月母亲的艺名)搞过,听说还生下一个野种!小姑娘,你让开好不好,你要不让开,这血彩儿粘了你的金枝玉叶身,我们可不管啊?”
他说着,身边立马围了很多的红卫兵,红卫兵们挥舞着拳头和小红旗哈哈大笑。徐毅拽着云儿,不管不顾地冲向红卫兵,他真害怕璧月出个什么事,他们还怎么去见璧月的母亲啊?
队伍中有人在喊徐毅徐毅,你怎么回来了?徐毅明白,已经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梁村,这是雁城,这是他的故乡,是他成长18年的地方,这里人凭什么不认识他呢?他回望刚才喊叫的地方,但他感觉明明一个熟人都没有啊,都没有啊!每个人都在全无心肝而又幸灾乐祸的笑着。
他被这笑震慑住不动,但他却听到了自己悲抑的哭声,呜呜咽咽,像秋风的吹送,像晚霞的迷乱,他抬起头,看蓝老师,蓝老师也正在看他,他们看着看着,陡地清泪遍地,凄惶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