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在我的体内回旋和呼号。我又感觉风在我的身体外,我被气流整个地裹挟到了半空里,陀螺一样发疯地转。我拼命地把身体往上抬,要靠拢他,贴紧他,死命死命地裹缠他。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上努力,要从白茫茫的空蒙中,从无边的绝望中挣脱出来,让巨大的快乐包裹我,淹没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脸,只知道我攀附在一个坚实的物体上,我也让这个物体吸牢了我,我们彼此都在吸引和榨取。然后,在幸福猝不及防地降临之后,在我们因为承受不住幸福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之后,我们仍然紧抱在一起,久久不肯分离。
那天晚上他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话:好吗?我回答说好。他点了点头,说,真的是好,比我想像的还要好。他抓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祈祷似的,用这样的动作感谢我。
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忙里忙外的,帮他洗衣服,帮他把凉鞋涮干净,准备明天拿到街上去,看能不能把找人把鞋带和鞋帮子缝合起来。我们带着的钱不多,买新鞋就要超支,回程的费用会成问题,所以能省则省。那件浸水之后四处掉色的衣服,我准备帮他扔了,因为他穿过一次之后,皮肤上就总是留着衣服染料的颜色,怎么洗都洗不掉,怪模怪样,我看见了就想笑。我还怕那件衣服放在旅行包里会成为污染源,染花了别的衣服,那就更不合算。
我承认了骆京生是我的爱人。我已经开始依恋他了,一心一意地把自己交给他了。有性之爱和无性之爱完全不一样,爱情落实到身体,就像种子落回了大地,有了水,有了养份,有了温度,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归附。
我写信告诉母亲说,我肯定怀孕了,月经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了。
母亲回了信,对我怀孕的事情没有太多的惊喜。我嫂子刚给她添了一个孙女儿,估计她那一阵子忙得昏头昏脑,没有精神再来为我操心。但是母亲给我列了一个很详细的菜谱,嘱咐我每天一定要吃多少克的肉食,多少克的豆制品,多少克的主粮,多少克水果和蔬菜……那张菜谱我只扫了一眼,就扔到了不知哪里。在医院工作过的人,对营养和卫生方面的事情总是认真到了迂腐,她老人家就没有想想,我一个顿顿饭吃食堂的人,哪里有可能把饭菜的总量精确到以“克”来计算。
单位的老大姐们预测我会生一个女孩,因为怀在肚子里的女儿会打扮妈妈。我怀孕之后不但没有太大的反应,反而一天比一天唇红齿白,明艳照人,自己都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漂亮了许多。
我问骆京生,要是生女儿,你会喜欢吗?他回答我说,就是生个青蛙,他也会喜欢。我立刻捂他的嘴,怕他说了这话之后,我生的女儿真会像青蛙。
在营养问题上,他是个虔诚的肉食主义者,认为北京的酱牛肉最好吃,所以每天都给我买一包酱牛肉。我们没有冰箱,食品没法存放,我吃不完的牛肉总是他包圆,我一天天地看着他吃得腮帮子鼓起来,腰围粗起来。他营养太好,精力充沛,又不敢碰我动我,怕伤了我的胎气,急得脸上生痘痘,一颗接一颗地生,红,有时候还肿,有小米粒样的脓头,像那些十七八岁发育期的小男生。
七月,骆京生要二进西藏,替一家外文画报社拍一些关于天葬的照片。我不知道他的摄影技术是不是真的好,他总是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他这个人的自信是骨子里的。
本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西藏,因为我怀孕,这一回肯定是不能结伴成行。他最惦记那个牦牛角,他的藏族朋友曾经答应了帮他寻摸一个最大最完美的,他认为他这回去了能够带回来。他说藏族人说过的话能算话。
等我带回了那个牦牛角,他说,我们就搬家,搬到报社的宿舍去。用牛角装饰的房间多别致啊,那是我们的镇家宝啊。他一边咔嚓咔嚓地试着长长短短的相机镜头,一边用他的宝贝牛角诱惑我。然后他扬起脸,让我帮他挤掉下巴上刚出来的痘。我说脓头还没有长出来,挤着会疼。他说没关系,男子汉死都不怕,还能怕疼?他说还是挤掉了好,别让朋友看见了笑话他,他可是个有老婆的人。
他坐着,扬着头。我站着,叉开腿,身子低下来,把他的下巴搁在我的两乳间。我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两面夹攻掐他那个痘。痘很硬。痘痘周围的皮肤都发硬。他闭着嘴,用鼻腔的声音说,你用劲,用劲。我一用劲,痘痘啪地一声破裂了,流出一滴发黄的血,还有一颗粟米样的红兮兮的小肉粒。他走到镜子前看他自己的狼狈样,撕一片卫生纸贴在流血处,说,好了,没问题了。
骆京生走了一星期,我早晨起床,发现自己内裤上有血,小腹也隐隐地疼。我请了假去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怀孕?我点头。医生说,别紧张,有一点流产先兆,问题不大,注意情绪,控制活动量,熬过这段危险期就好了。
我下床,谢了医生,按处方单拿了一点保胎药,慢慢地走一站路,回单位。路边人家的收音机开着,声音放得很大,是才旦卓玛的歌:《翻身农奴把歌唱》。我想起了骆京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工作呢,还是跟人家喝酒话旧,抱着他那个新得的牦牛角傻乐呢?
晚上照例很热,我只穿胸罩和一条三角裤睡觉。单位里的老大姐们也说,怀孕的女人是特别怕热的,大概因为体内多出一个人呼吸和排泄的缘故吧。骆京生走之前,从他家里给我拿来了一台很旧的电风扇,开起来风不大,响动倒很大。我整夜地开着风扇睡,汗水还是把我的皮肤淹透了,肚皮上长出一片片褐色的汗斑,能看出泼墨山水画的味道。我想,要是骆京生看见了,拍一帧照片下来,说不定还是一幅惊世杰作。
半夜里热醒了,我坐起来,用枕边的毛巾擦汗。擦到一半时,我突然停住了,觉得这一切都非常熟悉,非常非常熟悉,无论是擦汗用的毛巾,还是毛巾在皮肤上移动的记忆。我坐着,发愣,想起我第一次享受性爱,完了之后汗流浃背,他把毛巾搓软了之后替我擦身下的血,擦身上的汗,也是在这样一个空气滚烫到点火就着的夏天。我还记得当年我的紧张和疼痛,记得他缓慢而小心地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我又想要抓紧他又想要推开他的奇怪表现。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爱情需要用疼痛来做垫付,我表现出来的身体语言跟我主动要求的初衷完全不相吻合,以至于他因为舍不得我,差一点半途而废。完事之后,他用毛巾拭擦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忍不住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向他诉说我的快乐。实际上,那一次我的身体还在沉睡,似醒非醒,快乐来自身体之外,是心和魂的愉悦。
我坐在床上,膝盖屈起来,毛巾摊开在膝盖上,然后我把整个面孔埋在毛巾里。两秒钟之后,我的眼泪流出来。我没有什么好哭的,就是想要哭一哭。无论什么时候,眼泪总能令我全身打通,无比欢畅。
星期一上班,处长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探头看看,对我招一招手。我不确信地问他,是叫我吗?他点头说,是叫你,请你来一下。
我出门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一声不响往前走,不是到他的办公室,是到楼道尽头的小会议室。处长是个严肃的人,他从来不跟下属们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所以我被他拍了肩膀之后,心里就咯噔地一下,有了疑问。
小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脸熟的是我们单位的,脸生的是骆京生报社的。在我进门的那一刻,他们齐唰唰地站起来,无限悲悯地看着我,伸出手,准备着接纳我的悲伤。
我被这样的阵势彻底吓住了。在我工作的两年中,我还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单位领导。我怯生生地靠在门框上,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是什么,所以我拼命地不让脑子往那方面想,我在努力微笑,哪怕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只要我在笑,他们就无法开口,无法说出那件让我崩溃的事。
骆京生死在西藏,连尸体都没有能找到。藏族人的天葬总在选在隐秘的悬崖峭壁上,拍照片和观看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骆京生要想看仔细,就必须寻找到更加陡峭的山崖作为藏身处。山崖无遮无挡,宽不盈尺,骆京生工作的时候又太投入,为获取最好的角度和光线,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仰,脚步往后退,这一退就退到了万丈深渊下。
骆京生就是这样的人,地地道道的完美主义者。他完全可以用生命去换取一张世间最完美的照片。
我在骆京生的追悼会上最后一次见到了他的父母和妹妹。他父亲目光严肃,嘴角紧闭,竭力不让自己在公众面前表现出软弱和悲伤,实际上他的身体有一半是靠身边勤务兵的支撑。他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老了起码有十岁。他母亲嚎啕大哭的时候昏过去一次,被架到了医务室抢救,后来的情况我完全不知道。我想他们还不清楚我怀了他们的孙子,骆京生肯定还没有告诉过他们,否则他们不会只字不提遗腹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