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年中秋,我在乐平里,同一群写诗的朋友在一起。
乐平里诗风很盛,这里的农民诗社《骚坛》,从明清时期成立,期间只在“****”停过一段时间,社员大多是爱好诗歌的农民。端午或中秋,农民诗人就聚在屈原庙里举行诗会。平日里为生计奔波的农民朋友,这一天穿戴整齐,带着自己的诗稿,聚在屈原塑像下,点三烛香,鞠三个躬,祭拜了屈子,围坐在庙里淡诗品诗论诗,这群物质上并不是很富有的人,却有着异常丰厚的精神生活。
乐平里我去过,十八年前,同一个大学同学,从香溪河与长江交汇之处的昭君像下出发,徒步逆香溪河上行至七里峡,七里峡山高谷深,窄窄的天空下,羊肠小径在谷底蜿蜒消失,穿过七里峡,眼前豁然开朗,青青的田畴,袅袅的炊烟,静静流淌的河水,鸡鸣从庄稼地飘出来,狗从房前或屋后跑出来,撵着行人吠,行人远去了,才悻悻回到躺的地方。远远的,望见屈原庙了。
守庙的老人,带我们到屈原纪念堂。那天天气很好,纪念堂正在检修屋顶,墙上有雨水流过的泥痕,强烈的阳光照在屈子像上,像舞台上的追光,此外纪念堂便空无一物了。老人叫徐正端,两年前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了下来,看到屈原庙无人看守,荒芜不堪,就义务在此守庙。十八年后,老人八十多岁了,仍守在这里,哪儿也没有去过。上海知青陈健为英雄金训华守墓37年,获得了“2005年度人物”的称号,评委会的颁奖词是:“一个生者对死者的承诺,只是良心的自我约束,但是他却为此坚守了37年,放弃了梦想、幸福、和骨肉亲情,淡去火红的时代背景,他身上有古典义士的风范,无论在哪个年代,坚守承诺始终是支撑人性的基石,对人是如此,对一个民族更是如此。”老人没有得过任何奖赏,也没有向任何人做过承诺,但在此守了二十年,而且还将继续守下去。看到老人,我想到了一个成语,水滴石穿,一滴滴柔弱的水,在强大的时间里,穿透了坚硬的石头,柔弱而有韧性的老人,把一个个平凡的日子连缀在一起,构成了我眼中的伟大。二十年,不知道老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二十年,我从不谙世事的楞头青小伙子,成了一个有些沧桑有些世故的男人。正是这二十年的沧桑,我知道了老人的不易,老人做的,我不能做到。
老人仍住在右厢房,一桌一椅一床一叠书稿,这么多年没有变化。当然,屈原庙还是有变化的。左边的厢房是讲经堂,老人置办了桌椅,向来人讲解屈子和《离骚》。纪念堂里,四面墙上嵌有半人高的大理石,石上刻着司马迁的《史记·屈原列传》以及屈子的《离骚》《九章》《九歌》等二十五篇作品。老人把自己一生积蓄的2万元拿出来,和好友木子夷先生书写原稿,请人刻在大理石上。老人说,乐平里的人特别是孩子,不知道屈原的作品,不行;外地人到乐平里屈原庙来,除了屈原像,什么也看不到,这也不行。自己快入土的人了,刻这些碑,留给后人做个纪念吧,也给自己守了几十年的小庙留个念想。老人看上去比十八年前胖了,但胖了的老人更让我担心,胖是我见过的糖尿病人共有的生理特征。2006年老人写有一首七律《患糖尿病住院感赋》:
人生步履驭时飞,凋茂循环谁敢违。
晚岁轮驰如箭影,残躯血冷似星微。
虽然体弱损朝气,更应意坚增夕辉。
疾病缠身无畏惧,蚕丝不尽不西归。
我很庆幸老人的身体还比较好,为我们守护着这方诗的圣地,让我今天还有机会在屈子像下读友人的诗作《秋游乐平里》:
烟波淡淡水迢迢,南雁一字带云烧。
登坛未敢高声语,恭听山人读《离骚》。
那棵大黄桷树仍在庙门前,如一杯温暖的茶,树下杂草繁茂,院子边丛生的枝柯伸进院子里,枝柯下是齐腰深的秋草,院子里收拾过,一堆一堆的草堆在院子里,屈原庙确实有些苍老了。心中突然悲怆地一痛,我不由自主地向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趁低头的一瞬,悄然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一根柴快要烧完之时,又加进一根柴,火就会永远燃下去,而不会熄灭。老人的坚守,有些可敬,但何尝不是有些无奈和悲怆呢,本该由社会来承担的事情,却让老人独自一人背负前行,负重的老人到底能走多远呢?这条路能不能一直走下去?老人之后,会有人来顶替他的位置吗?若没有,屈子庙会成为无人的荒庙吗?庙外的荒草会蔓延到屋檐上去吗?若有,会是谁呢?他自己愿意吗?他能在青灯孤影的陪伴下,在这里住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吗?
参加诗会的农民,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农,没有看到几个年青人,这和所有乡村的情形一样,当一年的汗水不能养活一家人的愿望时,年青人就远走他乡,在他乡留着自己的汗水,换取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留守的老人们带着孙儿辈在家里耕着一份薄田,守望候鸟一样来去的儿女。这些老人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夜深人静之时,结萤的双手,铺开一张粗糙的纸,记下自己生命的律动。或许就诗的语言和诗的技巧,我们用得更娴熟更自如,但他们对诗的理解无异会比我们深刻一些,诗,是这些农民朋友们内心不吐不快的郁勃之情。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些木讷、羞怯地打量我们这些山外来客,目光相遇时,会对我们谦恭地一笑。只要他们站起来,往前台上走,立即就会虎虎而有生机,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神气,在一瞬间,我竟怀疑这是两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就这样奇迹般地重叠在一个人身上,只有诗,才能做到这一点。
有一个老农,步行几十里山路,从山外赶来,他拿出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塑料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小学生写的一样,难以辨认,老农羞愧地说:“没有读多少书,错别字太多,你们看不懂的,这是我的诗,我念几首。”老农又在台上来了一段自编的青滩民谣,用的是青滩古渔调的唱腔,口唱手划,时而男声时而女腔,老人的神态和动作,潇洒自如,意气飞扬,台上台下,判若两人,大家不由得报以热烈的掌声。老农的执着让人肃然,在叫器着饿死诗人的年代,还有人痴迷于诗,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去审视诗。
在这片土地上,诗和稻子,一茬一茬地生长着,如果这些诗像庄稼一样只在老农们手中繁衍,有一天,诗歌会不认识稻子,稻子会不认识诗歌。
古老的骚坛,你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