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说三教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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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文学的玉米花(1)

70年代,尼克松访华,那时,坊间流传很多花絮。

其中一则说,这位总统先生步行至京城某条胡同时,看到一位加工爆米花的老乡,在烟熏火燎的炉子上,不停地摇动着一具圆肚形的铁筒,尼克松兴致十足地驻足观看。突然,砰地一声巨响,那小小的筒肚里,竟冒出来一大麻袋玉米花。于是,这位总统对随从人员说,哦,原来中国人是用这样膨胀体积的办法,来解决居民肚子问题的,真是了不起的发明。看来,这种粮食瞬间增长器,对美利坚合众国也是有用的。

此类说来可笑,其实并不可笑的花絮还有很多。

诸如看到什刹海卖面茶的大铜茶壶啦,看到前门外老字号的陈年老汤啦,尼克松无一不感到惊愕和艳羡。因为,他听陪同人员介绍,那只大铜茶壶,是康熙年间造的,壶嘴都被茶汤倒得秃了,可见其久远;那锅陈年老汤,更了不得,从乾隆头一回下江南起,一直咕嘟到今天。总统掐指一算,这两件东西,比美国的历史长好大一截,于是那张脸拉得更长了。按照“****”逻辑,老美沮丧失落之时,自然是国人扬眉吐气之日了。

我始终也没弄懂花絮的编造者用意何在?是自我解嘲呢?还是精神胜利法?思来想去,作为阿q同胞的中国人,后者的可能性应该大些。

这也难怪,那时的中国,尚未对外开放,不知外部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伙儿硬是相信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且,抻着脖子,等待我们中国人去拯救。记得那时,我正在新线工地劳动改造,一位被挑选进工宣队的师傅,坚信不久的将来,很可能进驻到伦敦,巴黎,纽约。他对我这个“****分子”,倒不太“镇压”,意气风发地对我讲了他的宏伟目标,远大理想,于是,我也只好祝他梦想成真。

一时间里,革命狂飚,无比高涨。中国人很容易上虚火,也是一个能把自家一点点可说,可道,可夸,可张扬之处,像爆米花那样膨大起来的民族。哪怕没着了,一无是处,像阿q老兄,也还梗着脖子,弹出眼珠,声称老子先前也曾阔过的。所以,封建时期养成的天朝大国意识,阴魂不散,加上“****”期间的荒唐,荒谬,荒诞的民粹主义,硬是跟谁也没有商量,自说自话,把世界革命中心,迁都到中国来了;也不管亚非拉人民有没有邀请,也不管第三世界是否发出过sos求救信号,硬是义不容辞地,将拯救他们的革命重担,揽到自己头上。真如******的诗句所说那样,“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中国人下定决心,非要将红旗插遍全球不可。

我想,这种不可理喻的自大,大到上海话所说的“热昏”,正是上述花絮产生的精神基础。

大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要相当长的时间闭关锁国,与外部世界隔绝,顶着头皮上可怜巴巴一片天,踩着脚底下磨不开屁股的一块地,就会产生出天之下,地之上,只他老哥一个人的妄自尊大感。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传》中提到的滇王和夜郎侯了。这两位蛮天荒地的土司,竟对长安来的使节,大言不惭起来:“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至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

60年代,我所在的铁路工程队,修贵昆线,施工工地在贵州水城一带,属黔西地区,不知是否即为史书中的古夜郎国?刚到那里,偏僻山区里的老百姓,不识汽车为何物,后来火车通了,携家带口,安营扎寨,坐在路边观看。因此,诸葛亮《后出师表》中所言,“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古时的闭塞落后,可想而知。《史记》所载的这西南夷的蕞尔小国,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为公历纪元开始前后,因此,滇王和夜郎侯所统治的地域,不知该是如何的不成样子,如何的不成气候。

因此,他需要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需要这种关起门来当皇上的自大,否则,对比那个是他们乘以n倍的国土,财富,威仪,好生活的汉王朝,早撒泡尿把自己淹死了。

所以,瞎子看不见,不会目迷五色,聋子听不见,自然无动于衷。历代统治者实施隔绝封闭的愚民政策,就是不想让老百姓知道,外部的世界更精彩。而无知愚昧的最大好处,便是没有比较;而没有比较,也就不存在差别;而没有任何差别意识,也就不会有遗憾和不足,于是,天下太平。果然,没过多久,我为其打下手的烧锅炉的师傅,作为工宣队,虽然纽约没去成,伦敦也没去成,但进驻到贵阳市里的某个高等学府,并且结合进校革委会,让我着实吃了一惊。而且,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每周一的全校师生员工的集体早请示大会上,他都要发表长篇演说的。

我不禁忐忑地向他打听:“你真的上台去讲话?”

他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回答:“那是当然。我不讲,谁讲?我愿意咋讲就咋讲,我没有什么不敢讲的。”

这就是尼克松在北京小胡同里见识过的爆米花,所产生的膨化效应了。

所谓膨化,本是食物的一种加工方式,在密闭的容器内,将谷物、豆类放置其中,加温加压后,瞬时恢复至常压状态,因水分急遽蒸发,使食品组织发生变化,成为多孔状的,比原先体积膨大若干倍的海绵体。既然豆子,玉米可以膨化,那么,人为什么不可以膨化呢?而且,不需要放在铁筒里,更不用架在火炉上,只要想膨化,哪怕一个王八蛋,刹那间,也可膨成巨无霸。

记得有一次,我因事从水城到贵阳去,承这位师傅不弃,曾留给我地址,让我到他支左的学院去看他。说实在的,走进这座高等学府,在校园里,看到他穿着四个吊兜的涤卡中山装,小头梳得溜光,被几个工农兵女学员围着,那笑逐颜开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远远打量着,不禁狐疑起来,此人还是那个钻在锅炉房里,一身一脸全是煤灰的司炉吗?

这时候,他发现了我,走过来,用指尖同我握握手,那一脸斯文的样子,真是相当人五人六的。你不能不赞叹膨化功能,将人改变得多么厉害;你也不能不钦服亭长刘邦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那样的有道理。大概,一个在精神世界,在意识形态,在形而上的领域,处于一种软肋状态之中,而又无望于短期中有所改善的弱者,膨化,应该是免除心理怯势的灵丹妙药。

当然,这需要脸皮有足够的厚度,越厚,越能膨出水平。所以,对文坛上那些求名求利之心强烈者,什么都敢开牙,什么都敢伸手的勇敢者,膨化,甚至无耻地膨化,便是走向成功之路的不二法门。

凡是能在文坛大小码头上立足,能在一个圈子里拥有话语霸权,能让小女子对他美目盼兮,能让小八腊子朝他叩头进贡。尤其是那些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抱团成伙,横行无忌者,说抬举谁,谁就当红,说封杀谁,谁就背字,都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膨化过来的,那道恒就更了不得了。

以上这些文坛的佼佼者,自然属于修成“正果”的大师一级的人物了。休看近年来的文学作品,像点儿样子,有点儿水平,令人钦服,凭真功夫而不是靠炒作赢得读者者,屈指可数;但自称的文学大师,和人为地吹捧起来的大师,还真是不少。我想起豫剧《穆桂英》中的一段唱词,“几年不到边关走,砖头瓦块都成了精”,倒是很形象的对于这种现状的描写。

所以,在当前文学领域中,“大师”这个字眼,是常见词,出现频率相当之高,有应接不暇之感。我不晓得这是时代的福祉呢,还是一种文人的谵妄?我始终认为,上帝是位很吝啬的造物主,出手并不大方。在西方世界,也只是文艺复兴时代,才同时出现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这样的群星共辉的大师,那是极稀有的情况。而在东方,康雍乾好几百年,才出了一个曹雪芹,“五四”启蒙,文学革命,舍鲁迅外,还能找出相类似的文学伟人吗?怎么可能一下子天上下馅儿饼,给我们扔下成筐成箩的当代文学大师呢?

除非,上帝吃错药,肠胃出了毛病,拉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