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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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玉殒(2)

一连几天,沈月春在书场告了假,坐上黄包车,奔跑在上海滩头。她求熟人,跑报馆,将杨月楼韦惜玉如何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孙老人如何贪色逼婚,韦惜玉矢志至死不改嫁等,耳闻目睹的情况,一遍又一遍地加以述说。说书人本来有“才,再加上她声泪俱下的真情,听到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况且,她所提供的情况,正是报馆记者求之不得的新闻。因此,用不着花钱通门径,家家都乐意抢先报导。一时间,上海滩的许多报纸,象《申报》、《民言报》、《沪声报》、《公义报》,以及《申江新闻》,英文《字林西报》等中外大小报纸,纷纷“诛笔伐。无不绘声绘色、连篇累牍地,刊载“叶廷春逼嫁韦惜玉,孙老人强娶含苞花”的消息。有的疾言厉色,有的明骂暗讥。这几天,走在大街上,充耳是报童的叫卖声。他们把报上的奇题佳句,用嘹亮的童音,一条条高喊出来:“沪上特大奇闻:七十三岁老翁,逼娶十七岁妙龄少女!”

“古稀老翁羡艳葩--路人侧目;妙龄佳人泣枯柴--沪申惊心!”

“女有奇志,本应是青史高标,老生少心,看今朝名分涂地。”

“名花堕溷实堪怜,白发红妆绝非偶。”

“问衰翁:横生色心,天良何在?叹红颜:遇龀官绅,孽海将沉!”

“嫩笋枯柴,有如此冰媒;雀巢鸠占,余多少良心?”

“执迷不悟,宁忘减几分罪孽;幡然改悔,庶几积一点阴功!”

“如此无理逼婚,该打该夹,叶县令自然知晓!”

叹息、愤懑、咒骂、讥讽,矛头全都指向叶廷春和孙老人。这些谆谆规劝,都总希望孙老人天良发现,打消邪念,不再造孽!

上海滩新闻界的正义与良心!多少年间,都没有表现出如此一致的慷慨和激愤。

每天,沈月春都把登载这类消息的报纸买回来,仔细阅读。捧着这些伸张正义的文字,她一会儿愁眉顿开,一会儿热泪涟涟。满以为孙老头即是木雕铜铸,铁石心肠,听到这些直逼云霄的讥骂、声讨、及规劝之声,也会天良发现,饶过韦惜玉。使一双遭难的夫妻,有朝一日,重续鸳盟。

沈月春沉浸在焦急的等待与祈望之中。

韦惜玉又被捉回了极乐里。她绝没想到,这次失败的出逃,竟加速了噩运的到来。

此时,她完全明白了,自己早巳是“官媒择配”的人。她与杨月楼的婚姻,已成为“非法”的往事。不但再无夫妻名分,即使前去探一次监,也是“有伤风化”的忤逆。更不要说陪着杨月楼坐大牢了。

如今,从头到脚,她的一切,已经完全属于花钱“聘”她的人。就象一头被卖出的牲口,她的一切,只属于新主人。

她的“新主人”姓孙名思玄。此入,三年前已经“年逾古稀”。但至今眼不花,耳不聋,除了头上的辫子大大向后退了一段,已经到了后脑勺上,高高的脊背有着微微的弯曲以外,说话声音嘹亮,走路跺地有声。什么人见了,都说“顶多不过六十岁”。他自己木但不作解释,还以老来少自慰。孙思玄祖藉南通。三十岁那年,巴结上了一个晋升的京官。那京官也姓孙,孙思玄便跟他“认了宗”做了他的“世侄”。从此,他成了孙姓京官的“本家”和亲信。直到靠山告老归田,孙思玄才结束了幕僚生涯。他选中繁华的上海滩,作他的第二故乡。开始了半是休阂,半是商人的生活。他把大半辈子积下的银两,一半存入外国银行,种铁杆庄稼”另一半则拿出来开了一爿古董店。他有一手辨认古董的本领,更擅长于将假古董说成真古董,卖个比真货还高的大价钱。会赚钱的人,个个会享受。借着山珍海味,尤其是阿芙蓉给他增添的精、气、神,全部使在了年轻女人身上。十年前,他来上海滩“赋闲”对,即曾娶过一房老婆。据他自己说“是第三房。如今,那女人不过刚刚三十出头,但他早巳觉得花蔫色衰,代替不了长三公寓的漂亮伢儿。这些年,“三房夫人”已经难得见上他一面。

自从沪上发生了杨月楼的“诱拐案”他从各种报纸上得知,韦借玉是个“难觅难寻的绝色女子”立刻馋得心头发痒。一心想夺过来,据为已有。等到听说韦借玉要“发官媒择配”的消息,他一个高儿从烟榻上跳到了地下。“狗娘养的!别看咱家的名号叫孙思玄,咱思想的一点也不玄!那小美人天生应该姓孙!”

为了捷足先登,他第一个向县衙送礼求娉。

上海县令叶廷春,曾因韦惜玉“咆哮公堂”气得三魂出窍。正不知如何不露痕迹地“妥善”报复,听说重金求婚的人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不由地抚撑大笑:“好哇,省了我的力气啦,让那贱货拖上一捆干柴淌受一番吧!”笑过之后,他一口应允了孙老头的求娉。于是,韦惜玉便成了孙思玄的人。

孙老头不愧是色情场中的老手。他深知,要在床上玩得滋润痛快,身子底下只能是块棉花团儿。不料,搿娉回的女人,竟是头野山羊,不定在什么时候,要被她蹬几蹄子,柢几角!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他不是吃亏的人。嘻,性急喝不得热粘粥,只要法子对路,没有驯服不了的野牲。放长线钓大鱼!我给她个一阿荚蓉--鸦片的别称。困、二诱、三哄骗。用不了多久,她的野性儿,不变成柔面团儿才怪。到那时,自然由着爷的兴头儿玩耍……

谁知,他的“长线儿刚刚放开不几天,冷不防跑出两个说书的艺人,竞将他的宝贝拐走。费了一个多月的周折,才好不容易把醉人的美人,从松江府提回来。不料,上海滩的报纸又一齐跟着起哄、打冷拳。那铺天盖地的詈骂,使他的心头象扎上了许多根刺,一刻都难以忍受……

“哼,夜长梦必多。不如先降伏了这尤物,再慢慢加以调教!”

孙思玄决定立即举行婚礼。而且要跟娶黄花闺女一样隆重体面,吹吹打打,大摆酒筵。他不但要再次品尝洞房花烛的甜蜜,还要让上海滩的大报小报,流氓无赖,听到这大喜讯后,千瞪眼,白生气!

被捉回的第七天上,惜玉便注意到,软禁她的地方,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从窗户底部的一方玻璃上看出去,两扇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喜联;

秦晋天然结,

鸾凤自在呜。

“好一个天然、自在--姓孙的,你是个无耻的老畜生!”

心里连声痛骂,外面却不露声色。惜玉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明白,现在无论是说理还是叫骂,已经统统无济于事。眼下,她成了一头四蹄捆缚的小羊,除了任人宰割,再无别的路可走。表面上,她坦然地等待着命运的摆布,心里头卸在翻腾不巳一出逃前那个已经想好的主意,对她还是那么富有吸引力。

胡婆和邢婆一直围着她打转儿。侍候这,侍候那:洗脸,搽粉,抹胭脂,绾头,穿簪,插花,然后又是扎紫裙,穿红袄,戴凤冠,穿霞帔……不抗不拒,她一一服从。等到被打扮成了“迷人的新娘子”。便被罩上蒙头纱,身不由已地被扶持着拜了天地。

直到蒙头纱被挑去,“夫妻坐床”的时候,她才有机会瞥一眼“新郎官”。本来,她估计,娶官媒择配女人的入,不是个残废也准是个丑八怪。不料,并排和自己坐在一起的,竟是个翘着两撮八字胡的糟老头!“哼,做我的爷爷倒满合适--痴心妄想的老畜生!”心里暗骂,胸膛憋闷得象要裂开。她不由的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

端过交杯酒来,她一口喝干。

送上并蒂饽饽,她差一点连老妈子的手也咬住……

终于,更阑灯昏,贺客渐渐散去。不一会儿,喷着酒气儿的孙老头,脚步踉跄地走进了喜房。两个婆子急忙迎上前去,一个搀扶,一个帮他脱去了长袍马褂。又端来洗脸水,替他净了面,扶他到床上坐下,然后两人一齐动手替新娘子宽衣解带。

“去,远着点一我自己会来!”惜玉挡开她们的手,怒喝一声。

“是的,这里有我--用不到你们啦,退下去吧。”

孙老头一挥手,两个婆子掩上门,悄悄退了下去。他站起来摇晃着身子擂上屋门,又拴上房门。把杭纺小褂,隧手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扔,走近床边,眯着两只细眼,嘻嘻笑着问道:“我的美入!莫非要我亲自替你卸装?好嘛,给女人脱衣裳,咱家可不是外行!”

“……”惜玉面冷如铁,一声未吭。

“娘子莫急,小生来也!”孙思玄半念半唱,学起了戏台上小生的腔调;“让我来把纽扣儿松,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哈,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刚唱到这里,惜玉猛地扭回头,“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了孙老头的左腮上。他没有着恼,依旧涎着脸说道:“哟,打是亲,骂是爱,我的小乖乖--”

孙思玄根本未把这瘦弱的小女人放在眼里。他要象老鹰捉,鸡一样,把她捉过来,凭意摆布一番。他伸开两手,正要再来捉,不料”被逼上墙角的小女人,一伸手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把短剑握在手中,厉声喝道:“老狗,你以为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随便买千金小姐的身子,拆散人家的恩爱夫妻吗?休想!”

“啊!你要千什么?”孙思玄看清了闪着青光的宝剑,不由一声惊呼。

“干什么?”惜玉倏地跳下床来,拔剑在手,朝着孙老头吼道:“姑娘我,明白地告诉你:今天,我要先杀死你这狠心的老色鬼,然后再结果我自己!”

一面说着,她高高举起短剑,向孙老头的胸“猛力刺去。不料,宝剑未刺到色鬼身上,孙老头便“哎哟”一声喊,“咕咚一一声,张到了地上。惜玉立刻扑上前,抬起一只尖尖的小脚,路上他的胸膛,正要举剑再刺,只见老头已经翻了白眼。紧接着,脸色由红泛白,由白泛黄,直僵僵地挺在地上--死了!

借玉从未见过死人,认为是老畜生裳死。不料,俯身摸摸他的胸,已经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