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落玉盘
湖上应有四岛:孤山、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然而孤山是天给的,后三岛则是人给的,品质不一样。天工造化,高而难问,要另外去评点了。今日便专门说那三岛。
站在孤山顶上看,三岛呈一个“品”字。毛茸茸的,绿乎乎的,像西湖这件锦绣软缎之上的装饰珠扣子。再定睛细看,那珠扣义有水有屋,粉墙隐,翘角露,撩人心绪,直欲登舟而亲临了。
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湖上园林:小瀛洲
先说“品”字第一个口--小瀛洲。
小瀛洲面积有一百零五亩,但完全是人工筑成。若寻根,又要寻到苏东坡那里。原来苏东坡不仅建苏堤,还在堤外深处立“三潭”,也就是三座石塔,石塔之内,不准养菱。至南宋,文人墨客来玩,遂名为“三潭印月”。
不过彼“三潭印月”非今日之“三潭印月”,明代时只留三个塔基。钱塘人髙濂著文说春天可去湖边看塔基春草,有“草长平湖白鹭飞”之意。至于秋风雁来,总是选择水草空阔处择为栖息。湖上这三塔的基址,因为草丰沙阔,雁群便多在此处聚集。晚上人若携舟夜坐,便能经常听到雁儿的叫声。而雁儿的影子,又乱了湖上烟云。秋声满耳,听之黯然。不觉一夜的西风,山头树因冷而红,湖岸的露也因寒而生白了。
再到后来,连雁儿停栖的塔基也没有了。
到了明末,钱塘县令聂心汤忽发奇想,说要在西湖里面建造一个放生池。这样,就用淤泥在湖上堆了一个岛,又在岛外环一条堤,使其成为“湖中之湖”。然后,在堤南边,重建三座石塔,远望如一只香炉扣在湖底,露出了三只巨足。
上了小瀛行人有一种眼花撩乱不知从何玩起不知看什么才好的感觉。别急,不慌不忙,纲举目张。把康有为的那副长联读了,便知怎么游了。
康联曰:“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画桥,览沿堤老柳,十顷荷花,食莼菜香,如此园林,四洲游遍未尝见;霸业销烟,禅心止水,阅尽千年陈迹,当朝晖暮霭,春煦秋阴,山青水绿,坐忘人世,万方同慨更何之。”
清朝有个大官僚,叫彭玉麟,退省后,在岛上建了个退省庵。他一死,庵也姓了彭,叫彭公祠。辛亥后,祠不姓彭了,有了革命色彩,叫先贤祠,纪念石门人吕留良、杭州人杭世驶、余姚人黄宗羲、天台人齐周华。这四个著名学者,都有民族气节,都是浙江人。
现在先贤祠也废了,敞轩一座,成了人们登岛的歇停处。
小瀛洲的绝,实在还是它的园林。这样一个小岛,若不藉得山光水色,互通有无,安能不局促?中国园林,讲的就是宾主、均衡、对比、节奏、协调。小瀛洲把远山近湖如何借来呢?便要靠着那九曲石桥来串联了。左一折闲放台,右一折开网亭,左一折亭亭亭,右一折木香榭,左一折迎翠轩,右一折花鸟厅,等到你来到我心相印亭,那三潭罾已经遥遥在望了。
小瀛洲还有一绝,看睡莲。夏日午后,岛上人迹罕见,你撑一把阳伞,在九曲桥上行。池塘中有一太湖石,人称“美人梳妆”。周围躺满大红、粉红、嫩黄、纯白的各种各样的睡莲,白日天光下又被照耀得犹如要化了一般,也如阳光之梦昵。
至于秋月之夜,浩歌湖上,有三光相映月光、灯光、湖光;又有三影相衬月影、塔影、云影。从前七月十五中元节,杭人惯例,放荷花灯以度冤魂。此时天上繁星,湖上灯火,烟波一棹,意若神仙。至于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杭人以五色纸糊贴三潭印月的潭孔,并于孔中置灯火,再以小舟绕潭划行,水光波动,亦呈五色,至为美景,人皆无言以叹--奈何,奈何!
太虚-点的湖心亭
再说第二个“口”字湖心亭。据说它今日的位置,就是苏东坡当年立三塔时北塔旧址。这个岛也是人工堆积,明代知府孙孟筑,论时间还比小瀛洲早半个世纪昵,但建了个亭又塌了,说不上太重视。直到后来给它取了个名叫“太虚一点”,才幵始经营起来,湖心亭也因逐渐美化而被杭人承认了。
它的面积,你只须想那“太虚一点”的“点”就可以想像了。可以说它是湖光中的绿叶,月亮中的广寒宫,美女眼睛中的瞳仁。我对湖心亭的情有独钟,来囱于张岱的《湖心亭小记》,实在绝妙好辞,不忍不全文录之: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在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挈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來沈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提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接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与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世上痴湖心亭者,着实不少。有一副对联就说:一碧浸孤亭,看参差烟柳楼台,绕岸几人沽酒去;明漪比西子,有多少青红儿女,停槐都学捧心来。我亦一痴,爱上湖心凭眺,那可真叫“山横三面碧,湖绕四围青”了。须知俯瞰和凭眺,实在是两种不同的审美角度,一乃局外,一为方中人也。
岛上有碑一块,上写二字,打一谜。不少人在碑前留影,我问可曾猜出,人多摇头,我便得意大笑曰:“风月无边耳!”
阮公墩上的声光月影
那最后一个“口”字,在右下方。站在今日中山公园,望去最近,郁郁葱葱,像是一粒翡翠,“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若说西湖是玉盘,大珠乃小瀛洲,小珠便是那湖心亭、阮公墩了。
阮公阮元,可说是湖上这“蓬莱三岛”的最后完成者。此人非常人也,当重笔述之。
阮元(一七六四八四九),江苏人,清朝著名官僚,也是著名学者。一方面他是进士,官至体仁阁的大学士,又做过浙江学政和巡抚;另一方面,他又工隶书,造诣于金石考据、经学、学,是个才通六艺的一代经师。
有学问的人又有权,到杭州这种地方来当官,就比较好办。比如他就会在杭州兴办教育,最著名的“诂经精舍”就源于他的创办;比如他又会在灵隐创设“灵隐书藏”,说起来,这可是浙江最早的公立图书馆呢;比如他会聘用人才潜心数学,辑成四十万字、共计中西数学家二百八十人的《畴人传》四十卷,那可是我国数学史上的一部空前巨著。至于山中湖上寺内庙外,文心一动所拟楹联诗文,竟也比比皆是了。
阮元筑阮公壞,主要倒不是为了游赏放生。和白、苏、杨一样,是为了治理西湖。因为一八零零年阮元上任时,西湖又逐渐淤塞了。故疏浚西湖,以湖泥筑成此岛。阮公墩土质很松软,一百多年来一直没法在那里造亭建阁,人笑曰:阮公墩真乃软公墩也。
我小的时候游湖,并不上此岛,盖因湖上无亭无物,杂树丛生,眼观足矣。现在岛上已有竹建之云水居环碧小筑,居内挂阮元对联:“胜地重新,在红鹡花中,绿杨阴里;清游肉昔,看长天一色,朗月当空。”这些年阮公墩轰轰烈烈,名声鹊起,阮墩环碧也成为了西湖新十景。何故?盖因顺应时势,岛上盖起了有中国特色的娱乐场所。尤其夏秋间,一船船人驶向该岛,一上岛便有“家丁”、“相公”手执灯笼问候,原来府上“小姐”今夜要抛绣球订终身昵,那贵婿嘛,自然就在游客之中了。这样一晚上的假戏真做,一直要做到“人洞房”为止,当然是虚拟的象征意义的入洞房。如此台上台下皆大欢喜,一夜笑声。虽是俗了,倒也是一景。你想世上如张宗子者究竟有几个,且都如他一般,独对湖山吃酒,那管理岛屿的工作人员们,可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话虽那么说,我却是更爱离这时的阮公墩远一些。在夜苏堤上漫步,远远地,犹如鲁迅小时看社戏般地看那郁黑的阮公墩,周遭用暗红色灯笼挂满一圈,便勾画出了轮廓。天地哑静了,听不到嘈嘈切切错杂弹了,大珠小珠缓缓地无声无息落在玉盘上,而那玉盘也是无声无息的。隐隐约约的三岛,你知道其实那不是仙岛琼阁,没有仙人,只有小姐相公,正在滚滚红尘中抛绣球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这一切和你本来没有太多的关系,但你远远的在暗夜的西湖柳下,在月光中注视着,耳边又有水声温柔拍来,你就感动了。你为谁而感动呢?你为那隐隐约约的暗红色的勾画了轮廓的夜灯笼而感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