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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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健康的人,很难意识到病魔的可怕。”健康“这个概念,对于”健康者“来讲,仿佛阳光和空气一样的貌似廉价,甚至不值一提。有一段时间,大约是20岁后至35岁之前吧,我也曾经盲目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健康者。我感觉自己精力过剩,身体很棒,感觉有力无处使用,对”困倦“和”疲惫“这一类字眼,总是缺少真切的理解。通宵达旦地看书、写作,并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那时候,我认为自己缺少的是毅力、智慧和经验这一类东西,只是不缺体力,因此也最舍得花费体力。回想起来,在这一段日子里,由于未能科学地、讲究实效地使用体力,往往盲目蛮干,走了不少弯路,生活和事业自然留下许多缺憾,最痛心的是几乎失去宝贵的健康。眼下,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即将迈进40岁的门槛时,感到一阵痛惜和深深的懊悔。于是,那已经高高抬起的脚步,迟疑地停顿下来,便想借助这短暂的空隙,做一点人生的反田我首先想到,一个人自以为自己健康,本身就多少带有一点盲目性。从哲学的意义上看,”健康“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绝对地讲,健康只是人类意念中的一个美好的愿望,一个奋力追求的目标。如同地球上并没有什么”真空“状态一样,绝对的健康对于任何人都是不曾存在过的。一个人,当他或她的生命刚一产生,他(她)的体内,就存在着疾病或疾病的隐患。也就是说,他(她)已经不得不开始了同疾病的斗争。健康与疾病,像一对孪生兄弟,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人生正是在这矛盾抗争中一天天地度过。我自身的生命,当然也难以摆脱这一法则。

听母亲讲,我婴幼时期的身体是很好的。好的主要标志是胖。脸膛是圆润丰满的,四肢的白嫩硕壮,用母亲的话说,如”洗净的莲菜节节”这”健康“的状况,那张至今保存完好的裸体周岁照片足以为证。照片上的我,憨态可掏地伸腿坐在那里,有点像按比例缩小了的日本相朴运动员。那是一幅很可爱的”健康宝宝“的形象。不久,当我开始蹒跚学步时,便出现了肠胃不佳的问题,疾病从此没有离开过我。母亲说,每年夏季我都要拉一回痢疾。小虎儿”拉肚子,这是当时最常见,因此最容易被人们忽视的一种儿童疾病。人们那时还没意识到它对儿童健康危害有多大。对我的”拉肚子,母亲采取了当时许多母亲相同的态度,从不医治,随其自然。因此,每年夏天,我都有四五十天时间忍受着痢疾的折磨。没有看过医生,更没有住院医治过,甚至连最普通的”地霉素“之类的抗菌药物也没服用过。完全靠自身的体力,同病菌抗争着,直到战胜它。每年夏季周期性的犯病,我付出的代价是由白胖变得黄痩不堪,瞪着一双眼睛,如一只机灵的猴子。由于年龄太小,疾病带给我最初的痛苦,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只是在听了母亲的回忆后,对母亲的粗心大意,心中不无抱怨。一个人的身体,最容易在幼年受到摧残。然而凭心而论,母亲对我的健康是付出了深深的爱心和巨大代价的。为了我的黄瘦如猴子的羸弱体质,母亲总不忍心中断我的哺乳期。这样一拖再拖,直到5周岁时,我还像婴儿一样每天两三次地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吸吮乳汁。母亲对儿子深深的爱心,由此可见一斑。似乎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说婴儿哺乳期超过10个月,对健康并没好处。这观点也许不无科学道理,但我总觉得,母亲对我的5年哺育,为我的身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是我几十年来有意识地或无意间同疾病抗争中拥有的一笔不小的本钱。

记忆中,曾经在各个时期困扰过我的疾病大致都是后天形成的,且与我的无知及性情刚烈急躁有关。我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从小做什么事情都不甘落于人后。哪怕是几个小虎在村道上毫无目的地奔跑,我也要拼命地跑到前头。有一段日子是在关中农村度过的。农闲时节,农民在麦场上打胡基(土坯)盖房。我们一伙看热闹的小娃娃,常常被鼓励着帮助大人搬打好的胡基。别的同龄的孩子每回搬一块儿。我就要努力搬两块儿,有大我好几岁的孩子搬三块儿,骨瘦如柴的我,也要拼命搬三块儿。有一次,当我咬紧牙关,憋足了气儿,抱起三块儿沉甸甸的胡基挣扎着朝前走时,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继而喘不上气儿来,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苏醒过来,已经躺在母亲的怀里,乡村医生正用一根很长的针由我的鼻子下面往里扎。医生说我的肺出了问题,母亲则说是”挣出了毛病”我从此老觉得胸口不适,咽部下面像有异物粘着,得不停地咳着清理。大人把这叫”半声咳嗽,其实是一种肺病的征兆。从此,我成了一个患病在身的儿童,母亲对我管束严格了,我再也不能随便跟小猴伴们一道在村道上奔跑,在涝池中摸泥鳅,在黄河滩的荒地上捉蚂蚱了。我被圈在院子里,不许出大门,感到很孤独,很痛苦。乡村医生每天早晚两次骑着车子来给我打计。至今记得很清楚,针剂有两种,一种清亮,注射时虽疼,但尚能忍住不哭。另有一种黑红色的,大约是粘稠的缘故,注射时总是疼痛难耐,非放声大哭,便难以忍受。这么着治疗了大约半年之久,针打得我腚部的肌肉发黑发硬了,病情仍然不见明显好转。

到后来,一听说医生来了,我就发毛,浑身的肌肉都紧张,屁股就觉得疼。有几次干脆夺门而出,逃之夭夭。记得一次,我在前面哭喊着跑,母亲和乡村医生在后面追。”我不打针,我不打计,我像发疯一样哭叫着从巷道里跑过,惹得一巷的人都扭头看我。后面追赶的人只是穷追不舍。我跑出巷口,沿着倾斜的长坡,一直朝黄河滩里跑去。直跑得听不到后面有任何动静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时近黄昏,风把路边的荒草吹得森然作响,我胆怯地一转身,见没了母亲,更不见一个行路者或劳作的农民,顿时想起祖母时常讲的”狼吃娃“的故事。便觉不远处被风摇曳着的蒿草丛中,像是潜伏着可怕的狼群。于是转身又往回跑,刚好被匆忙赶来的母亲抓住,回家强按在炕上打针。也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体内自身的力量战胜了疾病,总之渐渐长大后,”半声咳嗽“的毛病消失了。

小虎子自己,并没有体会到康复的幸福。淘气的童年,似乎只有快活。像一只春风里飘荡着的风筝,上下翻飞,自由自在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后尚且隐约地拖着一根细线ー疾病的隐患。大约在七八岁的时候,由于时常饮用生水和饥饿、暴餐的缘故,我得了”肚子疼“毛病。常常在饥饿时突然发作,一疼起来便面色蜡黄,虚汗淋津,呼吸急促,几近昏厥。医生诊断为”急性胃炎,并伴以寄生虫作怪。治疗的办法首先是打虫。记得最多的一次,竟打下20多条半尺长的蛔虫。母亲说”看你再敢喝凉水!凉水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可怕的虫子,难怪肚子那么疼,全是这些坏蛋捣乱!“我从此下决心再也不喝凉水。从那时至今,30年过去了。我果真再没喝过一口凉水。”肚子疼“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然而,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由于过度劳累,曾经得过另一种可怕的病ー慢性肾炎。记得那是”****“初期,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不久。延安城里到处都设立了”接待站,席棚和油毛毡搭的临时灶房、水房随处可见。小学校的教师们停课闹革命了。我们这些无学可上的小学生们便提起筐子四外去拣煤渣。烧灶火的工人很友好,见我们来了,故意把没烧过的炭块捅下来,于是一转眼功夫,便可拣一大筐拳头大小没烧透的的蓝炭块子。家里有一两年功夫,根本不用买煤,我用自己的劳动,供着八口之家的灶火,便很有些自豪。特别是听到母亲和邻居阿姨的表扬,更是劲头十足。常常天不亮便顶着满天的星星出发,等到天黑了仍然在外面忙活。盛煤渣的容具,也由柳筐变成了麻袋。往往是一麻袋沉重的煤渣背在背上,还要小跑。这么拼了一段时间,渐渐觉得腰部酸疼,眼泡和脸颊也开始浮肿,终于发烧躺倒了。母亲说是”累得来“也没去医院治疗,只是强迫我在家躺了几天。

从此,时常觉得腰部不适,总像勒着一根过紧的腰带。晚上睡不好,第二天脸便要肿。这个毛病,实际上一直拖到今天。后来,我上了中学,喜欢打篮球,也搞过长跑。除了消痩,好像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疾病。我渐渐觉得自己身体很棒……曾经成为全区中学生中出色的中长跑运动员。过去的种种疾病,仿佛随着运动时的汗水排出体外去了。这便使我在之。岁以后十多年中,认为自己是一个”健康者”总觉得自己最富有的是随时都可以得到恢复的体力。在陕西工作时,夜里加班给领导写讲话稿,每人负责一部分,我完成自己的任务,已是凌晨两三点钟,还代替一位新调来尚不能适应工作的同事完成了他的任务。在潼关担任县委副书记,本来自己的讲话稿也会有人代笔,我却自告奋勇给********主持起草讲话稿,一熬便是两三个通宵。就是这一时期,由干过分劳累,我的血压出了问题。一次大会讲话后,觉得太阳穴两边很疼,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到医院一测,血压高了。第二天早晨起床,感觉天旋地转,头晕恶心,爬不起来了。从此,我成了高血压患者,经常头昏脑胀,情绪很不稳定,感觉前途暗淡。药物治疗、体育锻炼、饮食调理,全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至今未找到有效的办法。疾病时刻困扰着我,也使我变得实际、冷静了许多。我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性情温和下来,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苛求。只是打算依照科学规律,做一个普通的人。对古人”健康是富,平安是福“之类的格言有了真切而深刻的认识9我渐渐认识到,一个人疾病缠身,当然是坏事,但提早意识到有病,倒也是一种好事。回想过去在陕北当农民时,常听老乡说没病的人,害起病来可危险呢!”当时不知其中道理,今天看来,老乡所说的“没病”,实际上不是“无病”,而是没发现病。可见知道自己有病,并采取积极的态度调理治疗,的确也是不幸中的有幸。好在我的血压,并没有高到很严重的程度,只要积极对待,坚信还是可以战而胜之。我的反思结论是:一个人有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有了病,采取科学的态度和方法与之抗争,不光会战胜疾病,也会使自己的精神受到锻炼,思想变得比较成熟起来。人同疾病抗争,乐在其中,益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