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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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以后的日子,我们沿着咸榆公路北上,开始了一次很有意义也很有收获的旅行。我们的第一站是陕北重镇绥德。这是一座古城,城中和周围有许多古迹。她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一天下午,我们一路散着步去拜访蒙恬墓。遗址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只留有一座荒冢和一通古碑。大约是在中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通往墓地的小路,为荒草淹没着,有一段被洪水冲刷得极窄极险。她面对那一段狭道,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我便牵了她的手在前面探路,就像小时候帮助胆怯的小猴伴走过列石一样,心中总有一些英雄豪情涌起。两个人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朝前走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深深的沟崖上,像两个调皮的小虎子在做冒险游戏。那地方显然是好久没人光顾了。脚踩在狭路上,不断有松动的土哗哗下落。她显然有些担心脚下会发生坍塌,脸涨红着,手心潮潮的,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好容易到了墓冢前。她兴奋地松一口气,竟然有好一阵忘了松开我的手。我们围着墓冢转一圈,随即停留在那通生满苔藓,仿佛是锈迹斑斑的古碑前。除了“秦大将军蒙恬之墓”几个大字外,许多小字已经剥蚀得很难辨认。她不厌其烦地伏在碑面上考究着那些文字,嘴里轻轻地念着,在烟灭灰飞的历史陈迹中寻觅着一个生命的故事。后来我们登上这座几乎被人们遗忘了的荒冢,眺望远处即将沉落的夕阳和为霞辉镀上一层金黄的群山9那悲壮的景象,一下子把人融入了历史的沉思中,意识到一种无我的永恒。岁月流逝了两三千年,历史的长河一波三折,阳光依旧,山河依旧,荒冢独留。她显然有些激动,也不无伤感。一位38岁的女作家,伫立荒冢,面对着即将沉落的夕阳,心情很复杂,很复杂呀。直到天黑,我们才返回住地。一路上,她一直牵着我的手,仿怫脚下总有走不完的随时都可能坍塌的狭道一样。

第二天再见面时,她的双眼有些红肿,像哭过一样。手里拿着一封写好的信,是给丈夫的,说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封信发出去。

她对陕北的石匠似乎更感兴趣。在米脂县,我们专意拜访了几位老石匠。为了观摩石雕艺术,还爬上一座极高的山,到一家旧时代有钱人的墓地去看各种雕刻作品。她说石匠最能代表陕北人的性格,那种扎实精细,粗犷又不乏内秀的品格最值得钦佩。

金风送爽的秋天,是陕北最美丽的季节。草木庄稼色彩斑斓。天空中永远是一片高远凝重的澄澈。云朵像点点白帆悠然地随风飘游在静蓝的天湖上。有雁阵劲歌高飞,宛若鱼翔碧水,很容易让人产生诗意的联想。我们沿着长城线西进。南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大漠。大漠孤烟,长空雁阵,陕北塞外清秋的风景格外迷人。她似乎对空寥无际的大漠更加倾心。一路伏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仿佛有一条遐思幻想的线,牵着她的好奇,飘向大漠深处。她那样守望了很久很久。我的两只眼睛,一只瞅着广袤的沙子的世界,一只却注视着她。在我看来,这个38岁女作家的内心世界与那神秘莫测的大漠有着某种相通,只是我还一时看不透、读不懂。过了几天,当我们改乘一辆北京吉普车朝大漠深处一头扎进去时,我才仿佛有机会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我吃惊地发现,当我们进入毛乌素腹地以后,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路上沉默寡言老成持重的她开始变得健谈浪漫起来。

38岁的人简直像18岁少女一样天真活泼。她像收藏珍宝一样,把一掬沙子装进旅行包中;她把带着预备饮用的水分一半为顽强地生长在沙窝中一株叫不起名字的植物;她脱了鞋赤着一双雪白娇小的脚在被阳光晒热了的沙地上飞跑;她一口气爬上一座驼峰似的沙包,兴奋地四肢伸展开躺在斜坡上,像一个写在上面的“大”字;她迎风站在一道高高的沙梁上,双手张在嘴边,发出鹿鸣一样扣人心弦的吼叫。总之,她显得异常兴奋。那除了蓝天和黄沙再什么也没有的纯净的环境,是她理想的极乐世界。在那没有都市喧闹,没有人事纷扰,没有高楼汽车,没有烟尘垃圾,没有五光十色的纯净真实的世界中,她也许受到了一个生命回归自然的幸福,体味到了灵魂的解脱和安宁,于是她用各种手法,抒发着感激之情,领略天地我浑然一体的意境,以致于忘我忘情。我坚信,只有38岁的女人,才会同大漠如此真诚地接吻拥抱。她所倾诉给那一片净地的痴情,远远超过了她对一切的爱。对于38岁的女人而言,大漠之行实在是灵魂的洗礼!一切怨恨眼泪、污秽和血都将冲洗干净,今后的日子将重新开始。

中午,在一户沙漠人家吃饭。女主人端上来一盘香喷喷的手抓羊肉。她显然饿了,抓起一块就要吃时,主人介绍道这是着名的宰羔肉。并进一步解释说,就是把刚出生不久的羊羔杀掉,肉才如此香嫩。她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把手中的羊肉放回到盘中,目光痴痴的,仿佛已听到羔羊的惨叫和母羊的哀嚎。至此以后,我发现她变成一个素餐者。她的感情的脆弱和心地的善良正如一只极易被伤害的羔羊。想必她眼下已经较为严重的心脏病,或许是那次得下的吧。也许一个38岁的女人,要从事文学创作,是最可能出佳作亦最易于毁灭健康的了,因为她付诸的必定是整个生命和全部心血,即使她不想那么去做,也很难办到。和她的认识和交往,影响了我的生活轨迹。我永远感谢这位冰清玉洁的大姐,她如今远在天涯海角。天各一方,见面很难。我时时担心的是她善良脆弱的心,在那灯红酒绿,纷繁芜杂的环境中怎能不被伤害?总盼她觅到一片纯净的大漠,能终生守望,使灵魂安宁。

这次见面是极其意外而富有戏剧性的。北京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下雨了。半小时以前还是赤日炎炎酷暑难熬的天气,眼下却阴云密布,大雨倾盆。两个人只有她带着一把遮阳小伞。原先打算去的那家餐馆无法前去,只得就近随便找一家避雨就餐了。十分钟以后,窗外的雨小多了。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那间大餐厅一角临窗的地方,看得见窗外雨中奔忙着的木讷的行人和呆头呆脑的汽车。偌大一间餐厅空荡荡只他们两位顾客。上好了菜,几个穿白上衣的服务生又坐在临门那张餐桌上闲聊。其中有个精怪的小女孩不时将异样的眼光朝这边瞟扫过来,令人浑身不大自在。说好了是我请客,菜都由她来点。她也许顾及我是收入有限的工薪佬,点的全是豆腐、大肉、青菜之类,连一条鱼一盘海味也没有。我建议来个螃蟹,她执意不肯。菜上齐了,两人仍然是默坐无语。谁也没有食欲,更无心说笑。也许对眼前这个场面都感觉突然,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吧。她是昨天早晨突然来电话说她已到了北京,并约好下午见面的。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忐忑不安。我想象不来见面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也想象不来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许多年以前,当我们都还是涉世不深的大孩子时,我们之间曾经产生过爱慕之情,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种情丝,像刚刚显蕾的一朵花,没等养育到绽放,我们自己便急不可耐地把它摘下来,很快便枯萎了。

也许枯萎了的爱情,才被永久地保留在理想天国,更使人难以忘怀吧。这次鬼使神差的重逢,便显得格外重要。餐厅里有些暗,天花板上玉兰吊灯的光线很柔和。微红的灯光为她有些苍白的脸涂上了健康的肤色。她显得比半小时以前年轻了许多。“十多年不见面了,你……”她不自然地笑笑,眼角上的鱼尾纹显出来。“整整38岁/”想不到我们都快40岁了!“其实她的年龄我是可以推算出来的38岁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是很有魅力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的她同记忆中的她联系起来9那是一个肤色红润细腻的少女,个子高高的,腰腿修长,像一株挺脱的小白杨亭亭玉立着,整天都在天真地笑,像春风抖擞着树叶子一样令人惬意。眼前的她显得有些憔悴,虽也不时在笑,但笑过之后目光中总要流露几分掩饰不住的忧郁和沉重。岁月的风雨和纷扰人生,无可置疑地在她外表和心灵留下了印记、投下了阴影。尽管这往往能使一个人变得练达成熟,终究令人悲哀。我突然感觉列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仿佛看到了一朵即将枯萎的花,虽然花蒂上已经孕育着果实。她很聪明,看出了我的眼光的含义,坦直地说:我老了吗?不过我自觉还很年轻。”听她这么说,我很吃惊。她的表情异常严肃。“你过去写给我的信,我一直保存着。”我起初不明白她说这话的含义。“你那本记录着对我的印象的日记还保存着吗?”她点点头,眼睛有些潮润。这时我无意间发现,那个小姑娘的目光又瞟过来。便拿起筷子对她说咱们边吃边谈。“她答应着操起筷子。”

你过得好吗?嗯,你呢?怎么说呢?还过得去吧。“以后是好一阵沉默。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时间就像窗户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放慢了脚步。好容易吃完那一餐饭,两人相伴无语地走到门厅。专供顾客休息的沙发空着,我们挑僻静的一边坐下来。显然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她终于忍不住,讲了她的”还过得去“的生活。讲了不少话,概括说日子过得富裕却不舒心。只是儿子太可爱,一切都可以不很计较。我听了不知该说什么。自从元宵节的夜晚她突然打电话问候,我们是通过几封信,以后才有这次会面”言中都有些怀旧的情绪,很大程度带有理想的色彩。也许只有见面之后的感觉才是现实的、真实的。加之吃了这一餐没记住滋味的饭以后,两人都意识到那些信只是几只断线的风筝,虽是极美丽极可爱,却永远寻找不回来了。38岁的女人也许风韵犹存,但毕竟很冷静、很现实,青春的浪漫和激情是断然不复存在了。她突然冷冰冰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做别人的情人!“我感到既突兀又不可思议。

她又重复了一遍,眼睛里满含着委屈的泪水。我心中很乱,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合适。赴约之前,我是给妻子~另一个38岁的女人讲清楚了的,说有一位一起插过队并且相互爱慕过的人来了,我答应请她吃饭。这当然不便向她坦白。她的那句貌似突兀的话,细细一想更叫人胆颤心惊。”让我们永远是朋友吧,我求救一样地随意抓住一句不知什么电视剧中的平庸的台词向她搪塞过去。她嘴唇紧闭着坐在那里,声音沉甸甸地说广我每年都会来一次北京。”我说有机会一定会去看你。“话至此显然已经拉完,她看看表,说该回去了。我说好吧。两个人走出门。外面雨停了。人行道上坑坑洼洼全是水。我们踮起脚踩着水慢慢往前走去。她又开始笑了,像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38岁的女人毕竟是坚强的,生活的风风雨雨磨炼了她们的意志,使她们生活得很清醒也很理智。我在背后望着她穿银白旗袍的背影,发现她的身材依然像20年前一样苗条挺拔,走路的姿势也还是那么矫健。临分别时,我主动握了她的手。这是第二次握手,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在握着她冰凉的手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一个女人由18岁走到38岁该是多么艰难!作为一个男人,当你面对着一个38岁的女人时,你应当真心地钦佩她,向她祝福。

她走了,义无返顾地消失在雨后的夜幕中,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匆匆而别的美丽的背影。

38岁的界桩,终于把我和她们的情谊分割到两个世界里,就像我的母亲留给我的爱一样,我只能在回忆中体会那种幸福,于遥远处向她们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