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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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秋季的日子里,我心情沉重地在大西北的原野上逡巡,为的是寻找一片理想中的净土。朝朝暮暮,我涉过无数条溪流,找不到一道可以伏下身去掬饮捧洗的清流。河面上总有龌龊的油溃和墨尘漂浮着,像战争年月里从呻吟声里流淌下来的血污。每一条流水都仿佛在哭咽,伴着黄叶飘零、秋虫嘶鸣。更有许多地方留有山洪泛滥的狼藉景象:被洗劫过的草树和庄稼斜插在淤泥里……这样的时刻,我艰难地举足远行,任渗凉的秋风荡起缕缕愁思。好在仍不气馁、并不灰心丧气。我还是坚信远方会有那一片净土,如同虔诚的宗教徒确信天上有上帝一样。

暮暮朝朝,我在远行的旅途中,身背我的三弦琴,不时地伫立下来,遥望苍茫的远方,唱一首苍凉的歌谣。我深知这一带曾经燃烧过驱逐黑暗和严寒的正义之火。那是在本世纪初的年代里,有几个播火者的名字,至今被人们传颂。我深知这一带曾经像一艘原始的木伐,托起过一只由南方飞来的受伤的大鹏。大鹏鸟在这里从容地养好伤展翅高飞而去9多少年了,眼前这片荒凉的土地呀,你默默地承受过多少岁月的寂寥和历史的重托6人或许是一种最缺乏记忆的精灵吧,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会被忘却。因此,它的被逐渐疏远,也是一种无可逆转的必然。曾经辉煌过的土地仍归于沉寂,却又像一颗曾经狂热过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孕育一个思考的纪元。但愿我的幻觉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进程吧,那也就不枉此行,不虚此行!

有一天早晨,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一望无际的荒原。阳光照耀在蒿草和另一种唤不起名字的草本植物的枝梢上,荒原呈现一派肃穆庄严。荒原的四周,弦形的地平线连着蓝天白云,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月球上行走。远处有一棵树,唯独只有一棵,该不是传说中的月宫桂树吧,像一把巨伞,撑立在空旷的原野上。这景象很令人感动,我想唱一支歌,却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更定不准确切的旋律。只得悄然伫立着,默默地向这片荒原,向那株大树致敬。旋即,当我意识到自己终于找到了那片净土时,不觉泪水泉涌,激动万分。猛然情不自禁地朝那株大树飞奔而去。像远行而至的游子,伸手扑向母亲。当我同大树紧紧拥抱在一起时,我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本源和归宿。我很希望自己化作树上的一片绿叶,再也不离开荒原,再也不独身远行。

我很吃惊自己怎么会写下上面这么几段莫名其妙的文字。当我提笔写下“荒原树”这个标题时,是打算记一位已故的未名诗人。在陇东环县采访,很偶然地昕到“王仲雄”这个陌生的名字,并且看到一个油印的文学小报:《荒原树诗报》,上面有几首王仲雄的诗。他的诗在那偏僻小县的文学青年热情而略显幼稚的习作中特别引人注目。便问送小报给我们的青年王仲雄是谁?我们县上一个作者。他在哪里,能不能见见。他死了,去年春节前夕死的。多大年龄就死了?二十几岁。怎么死的?冻饿而死的。怎么会这样?丨他家里穷,初中毕业便回村劳动了,父亲是个赌棍,他便愤然出走,流浪于陇东和宁夏各地,去年冬季回环县,在长途汽车上冻饿病倒,被丢在城外的路边冻了半夜,天明被人发现,送到县医院时,瞳孔已经散开……他的诗作有多少?大约有100来首。能不能编一个集子?可以,能找到的可能有四五十首。“我沉默了,反复地读着王仲雄的遗作,越发感到一个很有希望的诗人,被变态的生活扼杀在摇篮之中了,那悲哀是十二分的。突然又记起了自己幻觉中的那株”荒原树也说不淸这个早逝的诗人,是不是化作了荒原树上的一片绿叶,要真是那样,也就好了。还是抄下几首他的抒情诗吧,如同在那生命的小草上采一朵枯萎的小花,献在他孤独的亡灵前:

山音山音是山洼里刮起的一阵风使黄土地庄严肃穆山音是黄土地上的唢呐声粗犷的调子追寻远古的记忆山音是村笛与山歌是陇东道情悠长的情韵山音是一种感觉拱动黄土地的饥肤秦腔和陇剧是山音的外形故乡的社戏拉长山音的身影潮湿了父辈们的目光啊山音是夕阳下山洼里升起的炊烟是孩子们的催眠曲是闪着光的星月是黄土地--母亲滚滚的呼吸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永远辉煌这首不无稚嫩的小诗,却寄托着诗人对故乡和祖国无限的眷恋。

再别环县再一次涉足向远方进发我把心留给了大山大山伸出长长的手臂在我心里放逬一枚绿色的思念我绿色的血液于是渗透了足下的土地背着夕阳远远地走友人送我至村口眼望着门前手植的白杨山坡上嬉闹的羊群撒欢儿啃着青青的草村里升起一抹炊烟牵引着我眷恋的百光我走了环县我的心哽咽着可是呵母亲我的魂魄永远在你怀抱里长眠环江水滔滔向前我曾在江水里放下童年的一帆纸船风浪起时抛锚在父亲平静的港湾一次次的航行总也驶不出故乡--博大的胸怀这是诗人的最后一首诗作。他似乎在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结,但他的爱的激情却又更加饱满。故乡的土山、村落、草木和羊群,以至那悄然飘逝的炊烟和儿时的幸福往事,一齐涌上诗人的胸间。那远行前,不,应该说是永别前的思念是多么诚挚感人呀,一唱三叹,回环往复,依依不舍,催人泪下。诗人的感情,像故乡的泥土一样纯净,诗人的激情,像故乡的河流一样昂奋。看得出,他的艺术,正在走向成熟,然而他却倒下了,永远告别了诗坛。犹如荒原树上飘落了一片绿叶,但愿他那“绿色的血液”能够“渗透了足下的土地”,这是诗人的理想,更是笔者的期望“旦愿那渗透过诗人”绿色血液“的土地,在经历过漫长冬季的严寒之后,能孕育出一株新的荒原树,来点缀荒原,奉献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