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3579500000010

第10章

万万没有想到,会写这样一篇文章。当我不得不提笔写这篇回忆时,首先浮现于眼前的倒不是苍如那张黑瘦黑瘦的诚恳和善的面容,而是一条流淌着碧水的小溪。那溪水是由长安以南的秦岭大山里流淌出来的。在大山的每一条峪道口,都有一股这样的小溪流出。无数条峪道,也就有无数股溪流。小溪的源头是无从溯寻的。厚厚的密林覆盖着的沟岔山渠里滴渗出星星点点的泉液露珠,聚集成涓涓细流,又无声无息地汇成了哗哗流淌的小溪。我曾经带着女儿同一位年长的朋友一道,骑车几十里,专程到南山根下的丰峪口看过这样的小溪。峪道里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远远地就见白哗哗的溪水欢欣雀跃着奔腾而至,那阵势使人备受鼓舞。溪水很浅、很清。水流落差很大。溪流前行的道路上,总有巨石当道,溪水奋力冲激上去,撞得雨花雪白,等到甩落下来,已经越过巨石,洒入一汪深潭。潭水碧蓝,先前的雨花坠入潭中,化作无数的水泡,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得一潭碧水,承受着新的雨花的降临,仿佛先前的水泡根本就没存在一样。叫人觉得,一种生命状态的诞生与消亡,竟然是这样的迅速,迅速到不可思议。或许人类在自然界中的生存,也类乎那转瞬即逝的雨花水泡吧。这也许是我写这篇回忆时,首先想到南山小溪的缘由。李苍如的家乡,据说离秦岭山根不远,想必这样的溪流他是见过无疑的,却不知对那雨花水泡的生灭,是否有过同样的感受,便永远不得而知。

记得头一次遇见苍如,并不像第一次看到南山小溪那样令人欢欣。那是1977年春季,陕北春寒料峭的时节。刚刚开学的延大,由关中、陕南来的新生们都穿得较为单薄。一个个鼻子冻得发红,双手下意识地筒在袖口里面,更增添了陕北早春的几分寒意。便是在这种境况下,遇见了李苍如。他穿着裤管很宽的夹裤和手工做的土布单鞋,上身的黑布棉袄,领面的栽绒很旧,绒毛磨秃了,颜色就很难分辨,戴一顶深蓝斜纹布单帽,帽沿上被汗水和油溃浸出了一圈灰白的印痕,标志着这顶帽子的资历并不比棉袄更浅。此后的四个冬季,我印象中,他都是穿着这身衣服度过的。我们是被分配到一个宿舍的新生。那孔七八平米面积的薄壳式石毡洞,床分上下两层,要住六个同学。我睡在窑掌的上铺,躺在床上,刚好看得见睡在西侧下铺的李苍如。午休时,他总是躺在那里看书,偶尔仰头发现我注视他,便和善地笑笑,继续看他的书。他人很瘦,眼睛细眯着。见人总是和善地一笑,笑时眼睛便完全眯成了一条细线儿,有些像关中农村画匠笔下的笑佛,叫人觉得和蔼亲切。因此,在素不相识的同学中,第一个和大家熟悉起来的便数苍如。他是髙中六六届的学生,年岁自然比我要大,当时已是30出头的人,说话办事,都显得稳练成熟。进校不久,进行过一次测验,他的专业课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于是被推选为学习委员。加之他的谈吐中常常有意无意地引经据典,还能用地道的关中方言背诵唐诗,我在心目中便暗暗佩服这个年长博学的同学。“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莠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他对白居易的作品似乎更喜爱。身上处处透出泥土的气味儿,又很容易使人想到柳青笔下的关中农民。不必细问,也能猜出他的家乡是在长安农村了。一次饭后散步时,听他讲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中除了妻儿,还有一个未曾出嫁的小妹。记得他很少说到妻子,对小妹却时常提及,很亲切地称之为“俺妹子”。这使我有些感动,也有几分羡慕。因为我同妹妹之间,总是有些不能平等相处的隔阂。每当见他谈到“俺妹子”时那种亲近的感情,心中便隐约有几分愧疚。感觉到对于小妹来讲,他是一个值得尊敬和依赖的兄长。他在上大学之前,好像是担任乡村民办教师的9因此口头表达的能力较强。常以学习委员的身分在班里通知一些事情,像讲演一样,显得雄辩而很有条理。回想起来,作为同学,苍如最初给我的印象,也不外乎这些。

大学校园的生活,是枯燥而艰苦的。四年之中,整整八个学期,20多门课程,得一门一门地努力学习,一门一门地迎接严格的考试。苍如高中基础较好,开始学习并不显得吃力。然而毕竟年龄大了,又有家庭拖累,等到第二学期开始时,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只是保持着中等偏上的水平。他也不焦急,只是公开讲演的次数比早先大大减少,演说的热情也不及原先高涨。有几个年龄较小的应届毕业考上大学的同学,原先对他的尊重,明显降了许多。原因是他们的考试分数已经远远超过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学习委员。看得出苍如并不计较这个。遇到令人难堪的挑战时,顶多只是淡淡地一笑。我却由那不大自然的笑容里,品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苦涩。的确,像苍如他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是小于他们十多岁的同学断然难以理解的。小同学们只感到自己幸运,自己年轻有为,自己的脑子比别人灵动,哪里能体会到那些拉家拖口的老三届的学长们背上的负担和心灵中的创伤。也许由于年龄和经历的关系,我是深深同情苍如他们的。对那几个少不更事的小同学倒是不无看法。我常常想,要不是“****”影响,苍如他们早已经大学毕业,而且事业有了成就。

命运迫使他们回乡当了十多年农民之后,又背着沉重的生活负担,同小于自己十多岁的人同窗共读。他们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求学,倒不如说为一张大学文凭,一个可以养家糊口的公职。他们并不是低能或自甘平庸的人。就拿李苍如来说,他的理想没有磨灭,他梦想成为作家,成为像柳青那样的身居农村,描写农民的作家。这在一些同学看来,当然是很不现实的想法。于是他的许多与年龄和处境不大适合的言论举止,被视为“不成熟”,甚至“可笑”的表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时,也就颇有微词。然而这些,苍如自己都毫不觉察。我逐渐发现,他那因生活窘迫而显得过早衰老的外表下面,深藏着一颗单纯而火热的童心。正是这颗与他的年龄和处境很不相称的童心,使他在“稳练成熟”之余,常常表现为出人预料的天真、幼稚。清晰地记得,1979年5月23日那天,班里开座谈会,纪念毛主席《讲话》发表。到会的人,除了全班同学,还有中文系带课的老师。大家把课桌围成两圈,教室的中间部分空出来,使会场显得庄严而隆重。等来宾就坐后,班长李苍如作为会议主持人,显得特别兴奋。他手里拿着一张写着会序的稿纸,大步走上讲台,平日黑里透黄的脸涨得通红9“纪念毛主席《在延安**********上的讲话》发表34周年座谈会,现在开始”。他用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显得有些过高的嗓音宣布开会,随即出人预料地由衣兜里掏出一叠槁纸,说:“这里有二篇故事,是我过去在毛主席《讲话》精神指引下创作的,借此机会给同学和老师宣读一下,以示对《讲话》的纪念。”听他这么一讲,教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正当大家面面相觑时,苍如已经大声演讲起他的故事来。故事的标题叫《一车木料》,表现的主题大约是农村“阶级斗争”问题。苍如表演着,完全进入了角色,在讲台上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一会儿装扮成富裕中农,一会儿模拟大队会计,一会儿又学着民兵连长的腔调。起初大家都还静听,听了一阵子,就有几个小同学显得很不耐烦。又过了一会儿,听众席上开始议论纷纷。苍如的故事也许正讲到得意处,对听众情绪的变化竟然毫无觉察。我坐在下面,倒替他着急,盼着他的故事快快结尾,好不至于使大家对他过于反感。不料,他那《一车木料》却是急忙“卖”不完。结果会议计划开两节课,他一个人就占了将近半个小时。到后来,连很有耐心的班主任老师的脸色都急红了。那一刻,三十四五岁的李苍如,完全变成一个喜欢表现自己的天真幼稚的小青年。他全神贯注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完全忘记了周围环境和几十名同学、十多位老师的存在。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竭力想“推销”出去的这《一车木料》,多数人却难以接受。他的行为,成了一个笑话。会后,有位与他同龄的同学当众说:“苍如,你今儿这一车木料、可卖得不是地方呀!”苍如显得很宽容,也很机智,若无其事地笑笑说:“唉,再甭提,再甭提,咱讲是藏民穿衫子,光想露一手嘛!”逗得大家都乐了,从此这件事没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