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片在班上风行了一阵子之后,很快被大家丢在脑后,大家又被另外一种新的游戏所吸引。
新游戏的发明者还是马驭。
那天他到储蓄所用他的活期储蓄卡取一百块钱,准备买一盘最新《狮子王》游戏卡。填写取款单的时候,他身边有个戴着小拇指粗金项链的老板模样的人也在取款。老板取得很多,柜台上堆了一堆捆扎整齐的崭新的钞票。老板不住地往手指上吐唾沫,把钞票一扎一扎拆开来仔细地数,数出一股钞票特有的腥甜腥甜的味儿。马驭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鬼使神差地在取款单上的数字一栏里填上了“1000”这几个阿拉伯数字。
储蓄所的阿姨拿着他的取款单左看右看,又比照着他的存单凝了一会儿神,才抬起头,和颜悦色告诉他:“小同学,你大概粗心大意写错数字了,你的存单上总共只有三百多块钱。”
马驭“噢”的一声,红着脸说:“阿姨我是写错了,我不小心多写了一个零。”
阿姨脸上笑笑的:“还好,你是个小孩子,你要是个大人,我就该怀疑你是故意想冒领了。”
马驭一瞬间感觉到无地自容,拿了钱,头都不敢抬就溜出大门。
下午的美术课,马驭就老是走神,一想就想到了那个老板蘸着唾沫数大堆钱的样子。马驭心里很不服气,凭什么人家能存大把的钱,他的存单上只有区区三百块?
马驭从练习簿上撕了一张纸,裁成两片,脑子里回想着在储蓄所里看到的存单模样,随手画在纸片上。抬头写上“中国工商银行南京市分行光明街储蓄所”,而后在“存入”一栏里写了一个“1”,接下去一口气写了十个“0”。最后写上“光明小学六(4)班马驭”。
下课之后,他把这张存单得意地递给了大杨阳。大杨阳夸张地叫出来:“啊呀!你有这么多钱啊!”他趴在桌上,用铅笔点着,从存单上的最后一个“0”倒着往前数,数完了大叫:“哇!是一百亿哎!”
大杨阳的叫声引得周围同学纷纷探过身看,看完了就都很兴奋,就觉得这一百亿的钱诱人地飘浮在教室里,谁想要用伸手就能抓到一把似的。大杨阳甚至很认真地替马驭做了预算,一百亿可以买多少东西?羊肉串和冰淇淋这些当然是不算的了,想吃多少都可以管够,连麦当劳和肯德基也不再是难得一尝的好东西。最好把这钱用来买汽车,全班每人一部,一律是大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到时候集体出去春游,五十多部“法拉利”在街上一字儿排开,哈,那该是什么气派!还可以买马,每人两匹,一公一母,拣好的拉出去比赛得奖,差的杀了吃肉。不不,这钱还是花不完,干脆这样吧,买一艘航空母舰算了,把光明小学搬到舰上,一边上学一边周游世界……
马驭听着,忽然不咸不淡地问一句:“这钱到底是谁的呀?你怎么总是想着全班怎么花它呀?”
大杨阳一下子愣住了,表情有点尴尬。他咕哝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存款单谁不会做?”
他说干就干,马上撕纸,做出画存单的样子,并且在“存入”一栏里狠命画了二十个“0”,数字大得不知道应该怎么读。
就这样,制作存款单的游戏又在全班风行开来。包郝最贪,在自己的存单上写了足有一百个“0”,纸面不够写,打个箭头,写到反面去了。马驭更胜一筹,在自己的一百个“0”后面标上“美元”二字,一下子又超过了包郝。包郝岂能轻易服输呢?放学后特意跑到人民银行作了细致的研究,确信“英镑”的币值比美元更大,回来就在所有的存单上面注明“英镑”。此后同学又纷纷效仿,有写“法郎”的,有写“马克”的,还有写“日元”的,五花八门,热闹非常。
一天测验数学,大杨阳得了“72”分,他前面的小杨阳是“95”分。数学老师分发卷子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两个杨阳,名字一样,分数可就差远了啊!”
大杨阳看看自己的卷子,也觉得“72”分似乎太少了点,父母签字这一关恐怕难过。他灵机一动,下课的时候趁小杨阳出教室玩,探身从小杨阳抽屉里一把抓过卷子,把前面的“小”字略作修改:两点描得连成一条直线,右边斜着加上一捺,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而后他又用修改液涂掉了自己卷子上的“大”,改成了一个“小”。哈哈,举手之间,大小杨阳的卷子就掉了个儿!
小杨阳从外面回来,看见自己桌上的卷子忽然变成了“72”分,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会变魔法的怪物。他自言自语:“怎么搞的?这卷子怎么搞的?”
后面的大杨阳实在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小杨阳再细细琢磨卷首上的涂改之处,马上明白过来了。小杨阳明白过来之后很生气,抓起桌上的文具盒要去砸大杨阳。大杨阳早有防备,因而躲闪得非常及时。小杨阳的文具盒没有砸到大杨阳,却重重地砸在桌边。也怪那文具盒的质量太差,一拍之间盒盖子突然飞了出去,盒子里的笔啦,尺子啦,橡皮啦,哗啦啦撒得四处都是。尤其那厚厚的一叠名片和厚厚的一叠存单,再次在教室里“天女散花”,其中的一张甚至飞出了窗户,不偏不倚落在了走过来的梅放老师的胸前。
梅放老师一把抓住,低头一看,是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名片:“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部长小杨阳”。她扑哧一笑,伸手在窗台上又一抓,抓到手的是一张存款单:“中国人民银行北京总行存入90000000000马克存款人光明小学小杨阳”。
梅放老师走进教室,又好气又好笑地问:“还有什么?”
小杨阳已经手忙脚乱地把大部分名片和存单捡拾起来,面红耳赤地藏在背后,死活不让梅老师再看。梅老师也不勉强,顺手掀开了旁边一个同学的文具盒,盒子里赫然又是一叠名片和一叠存单。再看第三个,同样如此。一排桌子顺着走下去,除了林茜茜的文具盒里只有文具之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藏有这两样宝贝。
梅老师说:“都是些什么名片啊?我能够看看吗?”
包郝最大方,马上把他的一叠名片递给梅老师。梅老师一张张地看过去,先还笑着,后来慢慢就不笑了,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上课铃打响之后,梅老师走到讲台上,对全班宣布说:“这节语文课我们先不上了,跟下午的班会调一调。我想让大家花点儿时间谈谈理想。”
大杨阳叫起来:“谈什么呀?有什么好谈的呀?作文都写过好几遍了。”
梅老师说:“作文不真实,你们在作文里说了空话和套话。倒是你们自己做的这些名片,比较能够反映你们的思想。”
包郝在下面嘀咕:“想当总经理不对吗?我爸爸做梦都想。他们公司的每一个人都想。要是不想,人干吗要努力工作?”
马驭也说:“我就是喜欢钱多,钱多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再说,还可以捐钱给希望工程,捐钱给福利院,不也是做了好事吗?”
梅老师问:“你们的名片上,除了想当官、董事长和总经理之外,有没有愿意当普通劳动者的?当一个优秀的工人,技术能手,一流的服务员?”
肖晓在下面跃跃欲试,很想站起来对老师说,他想当兵,想当一个能够参加战争的士兵,然后负伤立功,然后成为英雄。可是他又忍住了没说。肖晓这人很怪,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想做得比别人出色,但在集体场合他又不愿意让自己显得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梅老师的眼睛落在了林茜茜身上。所有同学当中,她是惟一既没有名片又没有存款单的人。梅老师启发她:“林茜茜你说说,为什么你没有参加全班同学的游戏?你觉得做那些东西很无聊吗?”
林茜茜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淡淡地回答说:“我不喜欢乱撕本子上的纸。”
梅老师追问她:“如果给你纸,你会做吗?你愿意在名片上写什么?”
林茜茜瞪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前方。
“林茜茜?”
林茜茜脸色开始发白,身子有点摇摇晃晃,小声说:“我不知道。”
“你可以简单地做个回答,是什么在促使你努力学习?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设想?如果祖国需要你去做平凡的工作,你会不会高高兴兴去做?”
林茜茜显然没有想过类似的问题,因为她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摇晃得很厉害,额头和鼻尖上甚至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
梅老师多少有些失望,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
林茜茜坐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屁股却没有落到凳子上,整个身体像是一个猛然间失去了平衡的麻袋包,又像是喝醉了酒控制不住方向的醉汉,直通通地朝着她旁边的小杨阳歪倒过去。可怜的小杨阳原本身单力薄,又没有丝毫防备,被林茜茜一压,连人带凳子翻到了旁边的过道里。林茜茜随着就落在小杨阳的身体上,压得小杨阳“妈呀”一声大叫。
有两三秒钟的时间大家都一动不动,判断不出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包郝或者大杨阳往同学身上这么一倒,那就很可能是他们又玩出花样了,搞恶作剧制造开心了。可是倒下来的是林茜茜,林茜茜这个人向来没有幽默感,她不可能牺牲自己逗同学一乐。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梅放老师,她站在讲台上远远地盯了林茜茜两秒钟以后,忽然“啊”的一声轻叫,几步奔了过去,一下子跪在了林茜茜面前,把她软绵绵的身子翻转过来,揽在怀中。
小杨阳从林茜茜的身下爬起来,拍着身上和手上的灰土,很狼狈也很惊惶。但是他很快也发现了林茜茜的不对,因为林茜茜此刻双目紧闭,面白如纸,脑袋软耷耷地挂在梅放老师的臂弯里,活像个棉花缝制而成的布人儿。
“她怎么啦?梅老师她怎么啦?不会是摔伤的吧?我都没有伤啊!”小杨阳夸张地活动着自己的腿脚。
梅老师急促地说:“她病了,要赶快送医院。肖晓!”
不知道为什么,梅老师在这样的紧急时刻总是第一个想起肖晓。其实肖晓不待她喊,已经离开座位冲了过来。
“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肖晓焦急地请示老师。
“不用,医院很近,叫救护车会惊动全校,不好。你赶快到学校食堂借辆三轮车,我把她背下楼。”
肖晓“哎”了一声,急急地奔出教室。包郝愣一愣,也跟着他出去了。
这边梅放老师很别扭地转过身子,试图把软绵绵的林茜茜弄到背上。大杨阳和马驭几个人都围上去帮忙,抬手的,拉脚的,乱哄哄一团。大杨阳自告奋勇要求由他来背:“我在家里背过我的表弟!”梅老师说:“不行,她比你表弟肯定是重多了。”
梅老师个子不高,十二岁的林茜茜趴在她背上,两条腿晃荡晃荡,脚尖几乎要擦着地面。大杨阳和小杨阳就像是“哼哈二将”,一边一个地跟着,顺便把林茜茜的小腿弯过去托在手中。下了楼,却看见借来的那辆三轮车“死”在了操场边,车的前轮跟后面的车身扭成了九十度的角,肖晓骑在车上,憋红了面孔,整个身子几乎站在了脚踏上,试图让那车继续前进。
看见梅老师他们已经下楼,跟车的包郝赶快解释:“肖晓没骑过这种车。”
梅老师腰弯着,脸从旁边扭过来问:“食堂里骑车的师傅呢?不能请他帮个忙吗?”
肖晓说:“找不到他,人家说他买过菜就回家了。”见梅老师焦急,马上又补充一句:“没事,我能行。我可以下来推。”他说完就下了车,用劲转过车龙头,推着让车靠近了病人。
马驭很机灵,这时候已经跑到办公室里借来几张报纸,手脚利索地铺在了脏兮兮的车上。梅老师侧过身子,大家就七手八脚帮着把林茜茜从她背上抬下来,在车斗里放平。还没等梅老师发话,肖晓已经把住车龙头弓腰一推,其他同学也扶住车身同时发力。那车就欢快地冲了出去,眨眼工夫拐弯上了大路。
男孩子们要么不跑,跑起来都像小马驹子,再加上车斗里躺着生病的同学,他们心里着急,越发疾走如飞。三轮车被他们推得呼隆隆的,很快地出了校门,冲上大街,一路狂奔,活像当街开来了冲锋陷阵的坦克。迎面过来的买菜的老太太,托着鸟笼子散步的老爷爷,一个个忙不迭地四处躲避,生怕躲得慢了会被这几个小愣头青撞得四脚朝天。
梅放老师身单力薄,紧赶慢赶,跟肖晓他们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眼见得几个学生和一辆车只剩个晃动的影子。梅老师害怕他们跑得太快了路上出事,又不放心车上的林茜茜,只好咬咬牙跟着快跑起来。跑出一百多米,发现路上的行人一个个惊讶地朝她看,她猛然醒悟: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同志,如果不是碰上家里失火这样的大事,实在是不适宜当街飞奔的。于是她不得不改奔跑为疾走,走几步再小跑几步,尽量不引起路人的关注。
几分钟之后,肖晓他们已经簇拥三轮车呼啸着冲进医院大门。正是上午医院里最繁忙的时候,挂号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抱着肚子呻吟不止的,捂着脑袋蹿来蹿去找医生的,一手高举着挂盐水的瓶子、一手提着裤子往厕所奔的,还有吊着手臂的,拐着一只脚走路的,头上的绷带缠成伤兵样子的,无奇不有。肖晓停稳了车之后,马上绕到车斗后面,背朝着车斗蹲下身子,指挥他的同学说:“快,把林茜茜托到我背上。”
肖晓背着林茜茜,吃力得额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冒出来了,走路的时候两只脚晃晃荡荡直打架,根本就没法儿踩准方向,要不是包郝和大杨阳一边一个帮他架住了林茜茜的胳膊,恐怕他走不到两步就得趴下。
在挂号窗口,几个人又为挂什么科的号争了起来。马驭认为应该挂儿科,小杨阳认为应该挂内科,包郝自作聪明地说是挂妇科比较好,因为林茜茜是女孩子。肖晓满头大汗地说:“挂脑科吧,她说昏倒就昏倒,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
这时候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他歪头看看肖晓,忽然笑起来,大声说:“又是你啊!又来学雷锋做好事啦!”
肖晓背着林茜茜,没法儿抬头看人,只好侧了头斜着眼从旁边看。这一看,他也认出来了,正是那天晚上他送五(2)班的周小胖看急诊时碰到的医生。肖晓一时间满脸通红,解释道:“这回是真的,我同学真病了,很重。”
旁边的包郝几个也七嘴八舌附和:“真的真的,我们同学上课突然昏倒了,好吓人噢!”
医生收起笑容,过来摸摸林茜茜的额头,又翻开她的眼皮看看,然后不由分说地从肖晓背上把她抱了过去,托在臂弯里,命令肖晓:“跟我来!”一只脚已经跨开大步,穿过挂号厅,蹬蹬蹬地上了楼。
等梅放老师一身汗水赶到医院时,林茜茜已经在内科病房里躺了下来,几个医生护士正围着她忙着量血压、测脉搏。被阻拦在病房外面的肖晓他们只好扒着窗户探头探脑。梅老师走过来焦急地问他们:“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肖晓回答:“医生只说了她不发烧。”
梅老师也不知道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干脆跟孩子们挤在一块儿,扒着窗台往里看。一个护士举着大针筒从林茜茜的胳膊上抽血,那血红艳艳的,似乎还有细小的泡沫涌出来,梅老师不由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地把肖晓的肩膀捏得很紧。
第9请章 伸出你的手
林茜茜的病情诊断很快就出来了,医生说是因为重度贫血引起的什么什么综合症。肖晓听不大懂,反正知道林茜茜身体挺弱的,拿小树打比方吧,林茜茜是长得太高太细的那一种。因为太高了,营养到不了枝梢,叶子就蔫蔫的,黄黄的;又因为太细了,经不得一点点风雨,山羊跑过来拱一拱都能把它拱断。医生还说,这孩子恐怕是平时学习太辛苦,少活动,性格也内向,这样的孩子总是体弱,以后还容易得神经衰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