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纳木错湖边想用手机和你说话那天,是我进藏十多天来高原反应最重的时候。嘴总是下意识大张着,不时深深喘几下,很像一条被扔上湖岸的鱼,山东作家李贯通抓拍那张我躺在湖边仰天而喘的照片,就是真实的写照。喘息间,我朝天望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离天从来没这样近过,天空和纳木错湖水一个颜色,简直融为一体了。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世界屋脊的天湖边想你,是在离太阳最近的唐古拉山北麓的神山旁想你,是在羊年转湖转山的朝圣人群里想你,是在人间烟火所必需的氧气非常稀薄的世界第一高全国第二大的咸水湖畔想你,我的心灵一定正起着变化,我的精神境界应该在往高提升!于是我坐起来,蹲在湖边洗了手,又洗了脸,还捧湖水喝了一大口。湖水微咸透凉,一下肚,头便清爽了许多,又去转山时,感觉精神境界真的提高了一截似的。同行的诗人舒婷,不仅转得虔诚,她还把从自己家乡鼓浪屿带来的烤鱼片拿给大家嚼,以缓解缺氧的难受。烤鱼微咸淡香的滋味沁心润胃,品着鱼味我想,舒婷长年生活在零海拔的厦门鼓浪屿,是高原反应最重的一个,可她总是想着照顾别人,一路时而拿出些小东西给大家吃,时而说些连珠妙语让大家高兴,我和张宇、李贯通、刘晓明等几位男士,谁甘落后于零海拔处来的女士?我们便都不惜自己难受,而专捡大家累时讲笑话。这就真的如同和鱼散步般快乐了,也把神山和圣湖原本的美丽看清楚了。纳木错湖在海拔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北,湖面海拔几近五千米啦。七千多米高的唐古拉雪山,它的融水汇成的一千九百多平方公里的那木错湖,是全青藏高原共同崇拜的圣湖。每逢藏历羊年,四面八方前来朝圣的人络绎不绝。今年正是藏历羊年,而且此时又是气候最佳的八月末,所以来转湖的人很多。除了转湖,几乎人人都参与了这样一件事:买一条哈达,写上自己或亲友的名字,再为写上去的名字许愿祈祷一番,然后坠上一块石头,将哈达向湖畔的佛掌山上抛去。如果哈达挂在山上了,你写了名字的人就会获得吉祥好运。湖畔两座光秃秃几近****的黄石山,几乎已被抛上去的哈达覆盖严实,再往上抛已很难挂住似的。但高洪波、舒婷、李贯通、张宇、宗仁发、邢春和我等一行作协的人,还是毫不犹豫将名字写在同一条哈达上,一下就抛挂在立陡立陡的山崖上了。谁都忘记了头疼,一阵欢呼之后,各自又单独再买了条哈达,写了自己想写的人名,再花钱请当地善抛的藏民给一一的抛。我写的人名里当然有你。当写有你名字的哈达落定在佛掌山顶的一刹,我欢呼着想,我们的精神境界一同升到海拔五千米了!那一刻的心情,只有用神圣和幸福表示才准确。我分明觉得,天无比蓝湛,水无比清澈,心无比明净,自己离天也无比的近了,仿佛就置身天上。眼中那被哈达覆盖了的黄石山,已在眼中变成遍身披雪的圣山了。大家不仅神圣起来,而且有了诗心。最近在《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了得意之作《迷蒙之季》的贯通,开始把自己最擅长的讲故事改为吟诗了,而且宣称自己是“一滴行走的圣泪”。回程重看藏北草原的湖光山色,眼光变了。来路青山上的蓝花儿,被看成“勿忘我”,而谷底的湖水,则被看成望不断的“秋波”。头顶皑皑白雪的唐古拉山,无疑被看成白头偕老的恋人啦!颠簸疲劳了一天的我们,披着夜色驶回拉萨时,竟如迎着朝阳刚刚出发一般。那晚上,我和同屋的贯通谈起感想,真的感觉,五十多岁了,忽然在高原提升了境界,也年轻了!
躺在那木措湖边时,我还想告诉你,去藏南日喀则采风时,我们已看过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另一座湖--羊卓雍错了,此前还在林芝看过巴松湖。高原上的湖,个个美丽异常,而最大的美,在于她们的宁静和圣洁。那湖们默默卧于高山下的绿绒绒草原上,通体没有一丝皱纹,少女般纯美却又哲人般深刻。不免让人联想,假如,她总是招风掀浪,不歇地翻腾自己,怕早就遍身褶皱,显得既苍老又不深刻了。再假如,这些湖不是在远离尘世的高原,而是在人间烟火最浓盛的平原,早被轻浮的风捉弄得躁动不已喧哗不止,且污染得厉害,怎么宁静得了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看来,人若有大美,必得心境高远宁静。当然,人往高处跋涉时所经历的躁动不安以至痛苦,是难免的。我知道,也感觉得到,你早就在修炼自己,内心比我宁静,比我高远。我这些感受,在你一定并不新鲜,之所以还要说,是觉得能够共鸣。
我还想跟你说,其实,我们的采风行程,正是由低往高,即由易到难安排的。西藏自治区的领导和朋友们想得周到极了。拉萨海拔不到三千米,算西藏较低的。刚到那天,一下飞机,我被蓝如碧海的天空,被漂洗了似的云,被蓝天白云下一簇簇笑脸相迎的波斯菊弄出了错觉,以为自己没什么高原反应。所以,脖子上挂了东道主献给的哈达,在欢畅的拉萨河陪伴下往宾馆驶去时,还把头探出车窗,仰脸尽情承受强烈的日光,而且兴奋得不停说话,下了车又到处乱走。西藏的朋友说,这就是高原反应已经开始的表现。因此,当天他们什么活动也不安排,劝我们在房间睡觉,房间也给预备了抗高原反应的藏药红景天,以及大量水果。结果,觉根本没睡着,又慢慢开始头晕。夜里可就惨了,胸闷气喘,憋得无法入睡,只好大张着嘴翻来覆去地深呼吸。夜里头疼开始了,脑袋既像紧扣了一只硬瓢,又像硬套了一个紧箍。总是大张着的嘴里那根舌头,干燥得钢锉一般锉嘴。后半夜三点多了还没睡着。不知几时睡着了,又噩梦不断,梦中都是特别令人气愤的事,最可气的是,你也没来由地气我说,不叫你去西藏你偏逞能要去,活该!我被气得死去活来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使劲喊着说,却发不出声音。憋醒了三次,喝光了房间所有的开水,吃光了一大堆水果,还是口干舌燥,以为坚持不下去了呢。想着行前你的话,好歹挺到天亮。一问大家,几乎都有反应,洪波和舒婷还找医生吸了氧,我这才稍踏实了些。第二天看西藏博物馆和大昭寺时,不敢在室内多呆,总要比大家先到外面多透一会儿气。第三天登布达拉宫喘得凶些,我一方面用你的话坚定自己,一边靠近着医生走,以防一旦挺不住时好吸点氧气。布达拉宫实在是太高太大了,一间一间的佛堂总也走不完,而佛堂不透一丝风,却点燃着大缸一样大盆一样的无数酥油灯,本来就稀薄的氧气,被巨大的油灯和过多的游人竞相争夺得更加稀薄,我头便疼得甚了,不得不更频地提前出来透气。酒是第二天晚宴开始有的,虽然主人劝得不紧,但英俊的藏族男子汉领导们,个个模范带头作用特别好,我们还是在榜样的力量鼓舞下喝了不少。自治区委的酒会后,西藏作协主席扎西达娃又在著名的“音乐厨房”酒吧招待我们几位作家。我们都喝多了。缺氧加醉酒,头和心肺就愈加难受,夜里更加噩梦连连,依然气得死去活来却喊不出一句话。房间备下的红景天和水果都用光了,夜间憋醒后只好吸氧--不是我不坚强,我是怕先就病倒了,坚持不到底,而辜负了你的鼓励。
你知道吗,第四天就感冒了似的浑身难受,但慢慢有点习惯了,加上陪同的藏族干部个个热情豪爽,从自治区各级领导们,到才旦卓玛这样的老艺术家以及年轻歌手,个个能歌善舞,一杯一杯地豪饮,一曲一曲地歌唱,让我懂了,他们天生就是薄氧水中的鱼,如果冷丁到厚氧的水里也会醉氧头疼的。看那些内地来的援藏干部,他们初来时不也如我们一样吗?现在他们已和藏族同胞一样如鱼得水了。我便自我鼓励,默默坚持住,再过几天一定会适应的。
第五天到堆龙德庆县一个藏民家去参观,竟然在他侍弄的塑料大棚里吃到了滋味特别的草莓、口感很好的黄瓜,还有颜色非常健康的西红柿等,高兴得我忘了头疼。第六天乘车往藏东林芝去的时候,头疼已明显消失,只是有点儿晕了。林芝是西藏海拔最低的一个地区,比拉萨要低几百米,所以大家一下子舒服得兴高采烈起来,加上林芝素有小江南之称,风光确实美得令人心醉。看到牦牛安卧的大片草场,我感觉自己像躺在沈阳浑河畔柔软的草地,而且铺有温馨的床单儿。从车窗望见身下的白云,感觉像在沈阳电视塔上望雨后流云。坐在巴松湖边休息时,又觉得像坐在沈阳南湖公园水上餐厅里。到了林芝行署所在地八一镇,则几乎忘记了是在西藏。在林芝山上,我们参观了规模宏大的现代农业园。许多本属于江南的娇嫩瓜果,我们得以亲手摘来,一一品尝,非常非常的爽口。这都是援藏干部和藏民们共同用汗水培育的!还有,后来我们走过的青藏公路,我们前往采访过的尚未完工的青藏铁路,都是许多藏汉优秀儿女用生命和血汗筑就的!而绝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磕等身长头,不停地叩拜来世佛者们乞求来的!越到后来,随着采风地域的不断升高,随着对高原反应的逐渐适应,尤其在日喀则看了扎什伦布寺和白居寺,以及越是美丽之地便越是众多的经幡,我开始有闲心想西藏的宗教现象了。
你可知道,半个月时间里,从大昭寺前的转经路,到神秘的布达拉宫,从人群熙来攘往的八廓街,到高远苍凉的唐古拉山,我们不时看到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箴言的男女藏胞。还有,从哲蚌寺到色拉寺,从米拉山口到江孜古堡,随处可见刻有经文的石片堆积成的玛尼堆。村村寨寨,以及高高低低的山口,无不林立着甚至纵横交错着五彩经幡,那些经幡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神秘响声,让人感到,似乎神佛无处不在,似乎藏民无不信教。有人说,西藏社会治安好,自然环境保护也好,与全民信教有关。藏传佛教宣扬人有来世,所以想来世不当牛马的藏民便虔诚地念经、转经、五体投地地叩等身长头,叩得浑身尘土满额伤痕,真是既令人感动,又让人怜悯。我感动的是,藏胞们太有信念啦,并能不辞千辛万苦去表达。但让我怜悯也令我不解的是,越是长头磕得虔诚而持久的人,生活越是穷困啊!他们若是把那些虔诚的艰辛用于种草莓、栽苹果、牧养牦牛、采石造屋……才会使生活变得好起来吧?倒是我等外来一些缺乏信仰者,尤其那些把全身心都钻进钱眼儿的人,应该把藏民身上的来世精神分一些出来,塞进胸口,以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危害子孙后代的生存。
我已在海拔五千多的米拉山口弄到一株雪莲,有东北高粱穗子那般大小的一株啊,散发着一股清凉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我带它好几天了,我准备带回沈阳去,弄个大大的玻璃瓶子,用上好的白酒泡了,长存于我的听雪书屋里,让它长久地陪伴我。不知你有何想法,回去后再细说吧!
遥寄康定的志玛
志玛啊,半月前我还没在意康定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县,也不知康定县里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藏族姑娘,现在,遥远的康定城却已有了我深深的牵挂。十天前,这牵挂还不曾有过一丝儿,有的只是我对那首曾经家喻户晓的《康定情歌》的向往。上周,随着飞机轰隆一声腾空而起,我冒着夜雨向这首情歌飞去时,还在心下暗想,万里迢迢啊,我这样一把年纪,怎么会为一首情歌而腾空驾云呢?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真正的情歌快被钱歌、性歌、闹歌和油嘴滑舌之歌淹没,已成了既被忽视又被渴望的稀有物。我能向那首没被污染,也污染不了,但确实已由家喻户晓而变得逐渐不被青年人所知,却又真的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为世界十大情歌之一的《康定情歌》飞去,肯定不是坏事吧?那天飞机在高空的雨雾中翱翔,仿佛沾了尘埃的情歌儿被擦洗着,越来越鲜活,越来越不安分,我也仿佛喝了酒似的冲动着,像骑了一匹天马,心里哼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
志玛,没想到,我第一个见到的康定人,竟是你。当时我还没觉出你是藏族姑娘,但你一脸坦荡的笑容写着满心的真诚,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一点儿不觉陌生。我顺嘴说了句,你们康定的跑马山好让人向往噢!你却说,见了跑马山您可别失望啊!你讲了一对法国新婚夫妇不远万里到了跑马山,见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跑马场而哭了的事,我明白,你是怕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作家小瞧了你们康定。这我理解,谁不说自己家乡好哇。志玛,那天下雨,你陪我们集体乘索道缆车上了高高的跑马山。山上正在修建一座圆形跑马场,对此你说,有没有一个具体的小场子不重要,真正的跑马场,是人心里有片自由的天地。冲你这句话,我们不仅没有对跑马山失望,而且多了一份好感。一座小城,能因一首情歌名扬世界,吸引外国男女们来浪漫,本身就已不凡了,何况康定人还这般有思想呢!于是从白云缭绕着的翠树间下眺,山下的折多河翻腾着连绵不断的浪花,在狭长的康定城中跳跃穿行。我头回看到一座城的房子完全是沿河而建的,几乎家家开门见山,户户白云擦窗,人人可凭窗看河。河两岸是一色的汉白玉护栏,河上架有五座不同形状的桥,有一座就叫情人桥。白云缠绕的跑马山啊,汉白玉雕筑的情人桥啊,我们就下榻在桥边的康定情歌大酒店,这叫人怎能不想歌唱。我不由在心底哼唱起康定溜溜的城来。
志玛,你的细心周到善解人意和任劳任怨劲儿,总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我刚在心里唱完康定溜溜的城,你就微笑着在车里站起来,为我们大家把整首《康定情歌》唱了一遍。我和大家真的是由衷为你热烈鼓掌的,让你再唱一个。你虽然穿着地道的藏袍,可一点不怯场马上唱起来:《溜溜调儿》。唱完,你不急不迫仍是微笑着,却非常有亲和力地发动全车作家集体唱《康定情歌》。是你带头先唱的,而且唱得那么热情和投入,好感情用事的一群作家没有理由不唱,于是我们就像骑着骏马在白云缭绕的空中跑马场自由驰骋开来。同时,职业习惯,我也在捕捉你似曾相识的影子。我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你的!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