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山尽管夏天有蛇有狼有野蜂有各种虫子,但那挖不完的药哇,柴胡、狼毒、庞风、桔梗、地鱼……那采不完的花儿啊,黄花儿、野百合花、石竹花、山芍药花、耗子花、喇叭花……还有摘不完的野果,山里红、赤玫果、酸葡萄、野核桃、山丁子、托盘果……足以抵消所有令我讨厌的东西而把它当成乐园。而冬天的少陵山真是太残酷无情了。八面山风上下左右横刮斜扫,一踩嘎吱吱响的硬雪把夏天喧松的土捂盖有二尺厚,铁石样硬。我们一锹锹从雪地里铲出一块块土来,你用镐刨,我拿铣挖。我的铣是挖不动的,就像蚊子用腿踢不疼老牛一样,你的镐下去也只能钻一小块土,就像蝈蝈一嘴下去只能咬下一小点点黄瓜肉。我们就这样你刨我挖整整大半天,只鼓捣出个灶锅那么大的圆坑,一只装着小瑞弟弟的六块薄板钉成的小方箱子放进去还露着一半,埋完土四只箱角飞檐似的还露着。我们手也僵了,脸也木了,再也无力把小瑞弟弟的墓穴挖深。爸爸,你说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软了再重新挖。我们就用雪把坟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状我多年后知道了就像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修完了埋小瑞弟弟的富士山,爸爸,你什么也不说领着我往回走,你总是什么也不对我说,要做什么就只管带着我默默地做,我有什么想法你也不问,好像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或什么想法也不该有。往家走时日头快落尽了,冬天不温暖的夕阳照着小瑞弟弟的富士山。我想,太阳总是这样寒冷就好了,小瑞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会长存。家里少有地做了一顿有肉的晚饭,奶奶还拿来酒给你喝。爸爸,那肉也不知谁家送来的。你默默喝着酒,我悄悄嚼着饭,奶奶在唉声叹气地叨叨,她总是无休无止地一边干活一边唠叨,把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的神话、真事儿加道听途说的各种故事顽强地不知疲倦地往下传播着,那就是我们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说在山东老家时也有小孩像小瑞弟弟这样咽气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咙使劲吸就把痰吸出来,小孩又活了。奶奶边唠叨边后悔当时没用嘴给小瑞吸吸痰,说吸一吸兴许死不了。那一夜也不知你睡没睡,爸爸,我是睡了,梦见小瑞弟弟喉咙的痰被我吸出来,他又活了。这个梦我也没对谁说,说它有啥用。妈妈刚做早饭你就把我也叫起来,每天那时我都还睡着。你从柜里拿出一条没舍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着,你扛了锹和镐领上我又往小瑞弟弟的坟走去。我以为你要用毯子把小瑞的坟遮一遮,免得无情山风把小瑞坟上的雪吹掉又露出那四只飞檐一样的棺角来。到了山上,你却把小瑞的坟扒开,把小瑞的棺材撬开,把小瑞的衣服脱掉,你用手捂着他的胸口,捂着他的喉咙,捂着他的小脸。爸爸啊,你又伏下身,把嘴贴在小瑞弟弟的嘴上,给他吸痰。山风从八面聚来,上下左右横穿斜跑,看你做着世界上最动人也最为愚蠢的举动。爸爸,那已经是人类历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学里当老师,还教过我生物课,你不知道你抱着的是一具在中国的最北方黑龙江冻了一夜已硬如铁石了的僵尸吗。你慢慢地,深深地,长久地吸着,用一种宗教式的虔诚。现在我才理解,你一定不是幻想能把儿子吸活,而是在向欠了债的儿子深深地忏悔而求得心灵的解脱和感情的平衡。不管你表现得怎样愚痴,我感动地原谅了你当年冻死小狗扒了狗皮吃了狗肉那种令我憎恨的行为。我把你从地上拖起来,和你一同用那条新毯子把小瑞包好,装进薄棺里,重又为他筑起一座富士山。啊,爸爸,恐怕那是你对儿女们最为辉煌动人的一次壮举了。以后虽然也感动过我几次,但绝没有如此的壮丽。再后来,你就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出令我感动的壮举了。
爸爸,大芬死那是七几年你还记得吗?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因为你的精神已经分裂,只是刚刚出院处于短期的正常状态。我远离家乡当兵四年了,那时你和我妈先后患了精神病,妈妈先患的,你是后患的,什么原因我都不知道。上帝怎么那样狠毒,竟让我的父母都成了疯子而且连致疯的原因都不让儿女知道。小时候我把地主、富农、瞎子、哑巴,后来连富裕中农都算做坏人的,当然疯子也算在坏人之列了。说来幼稚得可笑,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对一个挺好看的女同学挺有好感,六年级时得知她哥哥就是全镇有名的那个大哑巴,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便罩上了阴影。轮到我的父母成为全镇著名的疯子了,咱们家在别的孩子眼中会不罩上阴影吗?肯定会的,不然大芬死时我回去埋葬她怎么没一家人上门给我提亲呢?别家的儿子当兵探家时提亲的一个接一个,我那时都当干部挣工资了,还不如一个战士值得人家上门提亲。
大芬也是这原因,二十四岁了没人上门求亲,不是她没文化也不是她没工作,她高中毕业不能到外边去工作,我是老大不在家,两个疯人维系着的家庭重担需要她来承担,她没出嫁却得像母亲那样缝衣做饭照料弟弟妹妹们。辛苦劳累不可怕,她守着你们两个没有正常理智的长辈,青春的苦闷没人诉说,孤独和抑郁何等残虐地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生命。我虽说在外逃避了家务的重责,还总惦记着大芬。部队有个家乡的战友了解我,理解她,也看重咱家都有文化便愿意和大芬定亲,让我写信问她是否同意。我发走信,盼她回信的时候,却收到“芬亡速归”的电报。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这样屡屡坏我。我悲伤着为从小和我一起患难没享过一点欢乐便突然死去的大芬妹妹流着泪赶回家乡。那是一个灼热灼热刮着热风风里带着瓜果味儿的盛夏,我热汗洗湿八次军装又八次晒干赶到家。晚了,大芬已经入棺已经入土,新坟就在跷着脚便能望得见的菜社瓜地边儿上。咱家在镇子的最边上,扒着柳条障子跷着脚往西一望就瞅见了溜平的绿地里兀地隆起的一座黑坟。爸爸妈妈怎么谁也没掉一滴眼泪,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爸爸在炕上安详地抽烟,妈妈在园子里慢腾腾地择菜。
四十多岁就一人一头白发的爸爸妈妈,白发隔着窗玻璃互相辉映着,好像大芬妹妹刚刚找到给菜社看瓜的美好工作并且新盖了三间大瓦房已经结婚了一样,爸爸你竟慢悠悠吐了一口烟问我:“你大老远跑回来干啥?”我忍不住愈加替大芬悲伤。我没法怪罪你们,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先后失去了正常理智!我不能在家里面对你们为二十四岁的苦命妹妹痛哭。我放下旅行兜就直穿那片很大很大如碧绿湖水似的瓜地走向大芬的新坟。夏天的土松喧好挖,又在平地上,那坟筑得又高又大不像富士山而像大地母亲一只鼓胀的乳房。我在坟旁全身剧烈抽搐着在心里哭诉着她的苦处,忏悔我把重担推给她没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哭够了,我又直穿碧绿如湖的瓜地,记不得绊掉了几个瓜了。那瓜地是不许穿行的,看瓜的乡亲理解我的不幸什么都没说我。回到家我问你,爸爸,大芬是怎么死的,你竟不很清楚。说死前两天还啥病都没见有,第二天说肚子疼,你们就让她自己到医院去看。爸爸呀,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性格内向,吃苦耐劳,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向你们说病的吗?她自己走到医院,也没喊叫着说疼得要死,医生只给开了几片止疼药。
爸爸,你们还以为她没事,叫她挑水做饭。第二天她就又拉又吐,捂着疼得不敢直腰的肚子在地上打滚,你竟说她:“没出息,逮着好吃的就往死里吃,还不自己上医院看看去!”大芬是自己捂着肚子弯着腰挨到医院的。那两天正赶上医生们去水库钓鱼,只一个医生值班,那医生叫大芬排长队等着,轮到她时已疼得站不起来了,医生检查时才发现已生命垂危,马上叫人抬到公共汽车站要往县医院送,公共汽车还没到来,她就惨叫着死了。爸爸,大芬死得那么惨你们咋安详得没事儿似的呀,问我回来干啥。我惦着人家向她求亲的事,她什么话也没留,我写的那封信也不知哪儿去了。翻遍她的日记,也没有,只在死的前两天写她又到奶奶的坟上去了,说奶奶的坟头已长了几棵小草。奶奶死去不久。奶奶是当时家里唯一能关怀她的人,如果奶奶在或许她不会死?大姑来了。大姑继承了奶奶的全部性格和习惯,凡事不管事前事后都要叨叨个没完,大姑说,大芬是个石女,石女是不能提结婚的,一提就得死。到现在我也不知石女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我也不知大姑的话是迷信还是科学,反正大芬是在我给她提亲的时候死了。她是石女吗?大概是根据她死在提亲的当口而判定她是石女呢还是知道她是石女才得出因为提亲她才必死的结论?我们谁都没细细追问就不了了之了。
爸爸啊,好端端的活人,死的死,疯的疯,糊糊涂涂地死了,糊糊涂涂地疯了,面对二十四岁女儿的死,你和妈妈竟能泰然处之,你们得道成仙了吗?我伤心欲绝,晚上独自跑到田野里躺在温暖的黑土上,面对星空纵情而又不能放声地大哭。哭透了,平静了,我还躺在地上痴对苍茫夜空不肯起来,那夜空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像一座大大的坟墓,生的死的都是墓中人。是的,都是墓中人。爷爷不是头十年就把一口棺材做好了吗?放在外屋,天气一好时,阳光射在他的棺材上,他便坐到棺材旁边去,抑或是择菜,抑或是磨刀,抑或是搓绳,抑或是捉虱子,仿佛生和死都是一样的,不过换个环境罢了,大概就像他当年担着你和衣物、率着妻儿从山东迁到遥远的黑龙江来生活一样。一颗流星在我眼前倏地逝灭了,还不如划根火柴燃得长久,那肯定也是颗极年轻的星星,要不它陨落时该会燃得长久一点,星星都在不停地死灭,只长一颗血肉心脏的人算什么。我忽然对爸爸妈妈对生死泰然的态度有了理解,不必追究你们是坚强还是麻木了,也不必责怪你们失职或是无情了,若不是上帝把你们好端端的脑袋弄失常了,你们怎能承受这太重的打击。
也许该怪上帝,不是上帝叫你们双双失常,大芬怎么会抑郁成病,又怎么会有病而得不到及时医治草率死去呢?爸爸,在咱们那个缺少爱的家庭里,什么责任也是追究不清的,就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上无法追究清楚你们糊糊涂涂就变成了疯子的原因一样。小瑞、大芬、奶奶,紧接着就是爷爷相继少先老后离我们去另一个世界了,不过就像远离家乡到遥远的异乡异国去工作不能与亲人见面罢了。爸爸,不要怪我,亲人们一次次的死亡和后来我的同志一个个早逝,使我也如你们一样可以面对死亡而泰然处之了。我的感情已经千锤百炼百折不弯失去了弹力,所以面对你枯如朽木的尸容我仍不悲哀。爸爸,尽管你对大芬的死能泰然处之,可我返回部队后立即就得知你疯病又严重发作的消息。我肯定,那是因为亲人的死对你残病的神经大刺激的结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疯人也是人。
爸爸,尽管无情的岁月使你我都变得对死亡无所谓了,妈妈的死还是把我悲痛得折去了好几年寿命。妈妈是因为先于你患疯病的所以才先于你与世长辞吗?她比你早故十年,只有四十九岁。对于妈妈的死,我也不知该去怨谁。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因而质量就实在太低,就人命如蚁般死得随便。在我童年妈妈还没疯时就为妈妈的病忍辱向我鄙视的人低过头。记不清妈妈那次是什么病了,反正是实在挺不住了(咱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啊,各自的心事都装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说的),那时她还没精神失常,她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叫着我的小名:“好孩子,你给妈跑一趟,到南街张大夫家请他来给我打一针,叫他张四叔,别啥也不叫!”我从没叫过他张四叔,我不想叫,我鄙视他,因为什么鄙视我记不住了。妈妈病成那样,我不能不听她的话,我硬着头皮去了。我没叫他四叔只叫张大夫。
张大夫正在吃饭,还喝着酒,听了我的话也没怎么抬头说:“今天忙,过两天再说吧!”我心里非常疼痛,妈妈在家喘哪,张大夫他忙什么?忙喝酒吗?我又带着哀声说:“张四叔,我妈病得起不来炕了!”“回去吧,知道啦!”我回去了,等到吃过晚饭张大夫也没来。爸爸,你吃过我做的晚饭又到学校去了。你怎么也没问一问我妈妈的病,我妈妈怎么不让你去请张大夫哇,大人的面子总比小孩儿大吧。妈妈知道光这样说一声大夫是不会来了,她叫我把屋外箱子里冻着的一个猪肘子送去。我不干,我实在干不了送礼求人尤其是我鄙视的人这种事。
妈妈几乎哀求我说:“好孩子听话,你跟张四叔说我下不了炕,你爸又不在家,去!”妈妈那样子实在叫我难过,我忍着莫大屈辱抱上那肘子又去张大夫家。那对于我真比什么事都为难。我硬着头皮,咬着牙,含着泪,把肘子放张大夫家只说了句我妈叫送的就走了,像偷了东西似的羞辱地逃走的。一出他家的门我就哭了,我在心里发誓,不管将来干什么工作,有病人求到我我一定尽力而为。张大夫还算有人心,他来了,给我妈妈打了针。可是我不明白,那肘子他能吃得下吗?过了几天,爸爸,咱家来个客人,是你领来的客人,你要烀那肘子和客人喝酒,知道送给了大夫,脸就变了颜色,骂妈妈道:“老娘儿们发贱!”妈妈没敢辩白,掉下一滴泪来。我说:“爸,是我送的!”这一说,妈竟哭了。爸爸,你领着客人到饭馆吃去了,大概又是佘的账。爸爸,不知你在饭馆吃的什么肉喝的什么酒。
我给妈妈煮的小米粥,想煮个鸡蛋也没有,只放了几把饭豆。粥煮得烂烂的,又切了一碟白菜心,为了让妈妈吃得香点,我炸酱时比平时多放了些油。我把饭菜端给妈妈时说:“妈,我长大了挣钱都给你买鸡蛋吃,不给爸爸!”妈妈的眼泪噗噗掉进小米粥里,把金黄的粥面砸出一个个小坑,说:“好孩子,妈不想吃鸡蛋,小米粥好喝。你长大了,说个好媳妇,不能光对妈好,对媳妇也得好,记住了吗?”为了让妈妈高兴,我说:“我一定挣好多钱,说个好媳妇伺候你,你想吃啥就让她给你做啥,你们一块吃!”爸爸呀,我对妈妈的誓言没能实现真是终生遗憾。等我结了婚刚想接妈妈来享享福时她竟与世长辞了。现在我们有了许多钱她却一分也不能用了。爸爸,你知道吗,因为你对妈妈无情才使得你在我心中没有一点位置,你伤透了妈妈的心,所以到现在我还恨你。我的心头刻下了多少道妈妈在您面前或是背后流泪的不可磨灭的伤痕啊。记得有一回过年吃饺子,好像是你从饺子里吃出个瓜子皮(或是别的什么),便勃然大怒,一股气把桌子掀翻,饺子淌了一地,把妈妈和我们都吓哭了,我和弟弟妹妹去拣,你不让,还大骂我们。爸爸呀,如果你能再生一次,千万好好想想吧,你该认认真真为妻子和儿女们写一本《忏悔录》。爸爸,妈妈去世时也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