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凑巧,从敦煌往酒泉返那天,路过桥湾故城有人要求停车上厕所。不想一停下来车就坏了。等修车时我有功夫观察卖锁阳那女孩很久。三四个小时当中,来一车人她就嘶哑着叫卖上一大气,那声调和热情以及词句几乎丝毫不差,录音带放出的一般。她并没有发现我在观察她,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录音带一般重复的叫卖声会在我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她实在不容易!但我也听出她实在不容易的嘶哑声中的不诚实来。太阳已经要落山,再不可能有游客了,她没事看我们修车时我有机会问出了真相。她知道我们是作家并且有一个人买了她的锁阳后笑了,说,我哪知道是不是三月三雪窝里挖出来的啊?我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说,我这样说还没几个人买,不这样说不更没人买了吗?
我又问到她的其他情况。一旦跳出交易关系,她的话就十分诚实了。她说她属马,20岁,是四川绵阳人,曾独自闯荡到大连、深圳、珠海等不少地方,转了一圈才到丝绸之路谋生的。她见识挺广,也很有个人看法,她说你们辽宁的大连很不错,市长薄熙来很让她佩服等等。有些熟了,我才敢进一步问她是否真挖过锁阳,她脸没红但稍有点不好意思说,在老家四川山上挖过。这其中已包含承认没亲手挖过锁阳城的锁阳就行了,何必再追究她是否真在老家挖过锁阳呢。我还有点怀疑四川是否有锁阳,但已不忍心再问出谎话来,便转到别的话题,竟然说得很有趣很投机。要走时我说我已买过二斤锁阳了,不能再买她的锁阳,干脆买一本介绍锁阳的书算了。她大男人一般豪爽说,那何必呢,送一盒锁阳给你得了,这毕竟是锁阳城的锁阳。
我听出她口气中的不实来,坚持没要她的锁阳,我想,要了的话我肯定还得付给她钱的,便买了本关于锁阳的小册子了事。
车修好同她告别时已经暮色苍茫。疏勒河的模样看不清了,她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她老朋友似的挥挥手说,再见,作家大哥!
我已是她父亲的年龄了,听她叫我一声大哥,弄得我一时措手不及没回出话来。
按摩的女孩
出了嘉峪关回头一望,才些许体会了林则徐当年经此去伊犁赴任的心情。此关是中原和西域之界啊。看看关城周围蓬蓬勃勃的波斯菊、西番莲等外来花卉,以及来来往往的外国游人,分明感到了一股异域情调。嘉峪关在阳关西边呢,出了嘉峪关谁还能遇到故人啊。灰黄的土筑长城蜿蜒远去,苍凉而遥远的历史氛围浓重地笼罩在心头。长城两侧青铜般的戈壁十分广阔,但一望有际,因河西走廊的远处有山。到了中午,才满怀没了故人的沉闷到得敦煌,下榻在一家住有外国人的中档旅馆里。
最难忘敦煌那家旅馆的夜晚。
晚饭后游过中外闻名的鸣沙山和月牙泉。景色之美不必说了。流沙堆积成的一座大山,人一爬,那沙便往下淌,无数人在爬,无数沙在往下淌,山却不变矮。沙是可爱极了,但爬鸣沙山也真是累人,前进一步必得后退大半步。我们是从收门票处赤脚走到最高的沙山脚下开始爬的,爬前脚就极累了,有的还被路上的砂石磨出了泡。我们爬到山顶时不仅天已大黑,而且游人已寥寥无几。当时很想尽情大喊,很想让自己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自己故人的耳边去,但心力快要衰竭了似的,不容你喊。安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掏出手机给遥远的家人打成电话,不用说,回到旅馆时每个人会累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我用热水泡了澡,浑身的疲劳也只泡掉一半吧,美妙的敦煌夜景都没心思去看了。我到门口稍站一会儿,想透个气早点歇息,好为明天的路程准备力气。这时一个小巧玲珑的少女款款站到我面前,她甜甜而不失礼貌地叫了一声先生,然后说,玩了一大天肯定很累了,解解乏吧?我看了看四周断定是在跟我说话,便说,实在太乏了,只有马上睡觉才能解乏。她甜甜地一笑说,爬鸣沙山了吧,中药泡泡脚,足疗一下,再按按摩,什么乏都保您解透!我说刚刚泡过热水澡了,她更甜地一笑说,那不正好按摩吗,看来您是没作过按摩,作过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我是作过按摩的,但是男性盲人的按摩,手重得很,异性按摩只是听说过,而且据说不错。见我一时作答不出,少女说,先生既然没作过不妨试试,如果觉得我说了谎绝不收您的钱。我又问费用如何,她说先生不用担心费用,如果作完了您嫌费用高我保证一分不收。
我没了话说,她妩媚一笑说,大哥先生跟我来吧,早作完早睡下,明天还要看莫高窟壁画呢!
她的按摩室就在一楼里面的拐角处,僻静得很,也温馨得恰到好处。她先给我泡了一杯热茶,放于按摩床头,然后又放一曲轻音乐。光这安谧的气氛已使我解乏不少了,她于温柔的乐声中又拿出一套柔软的纱衫纱裤叫我换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带嘲笑地鼓励说,大哥先生真是个好人,腼腆得像个姑娘。她说着就亲自动手给我换了外衣,指导我在按摩床上躺好。我不好意思看她,闭了眼顺其自然。
她的双手从我头部轻重适度地一一按摩开来,细腻的手指外柔内刚,遇到穴位处便恰到好处用上一些刚劲儿,普通部位则刚柔相间。虽然她手指和我的肌肤间隔着一层纱,但那纱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层媒介多了一层亲近,那舒服的感觉真的让你难以言说。你浑身的每个部位都被她的手触及到了,不过轻重缓急不同,有的部位轻轻一带而过,似有若无,象征性的似乎不经意轻轻碰了一下,其实又绝对是有意的,因为她按程序把全身按摩了两遍,而两遍的每个细节都是一样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读一本书,并且读了两遍。自己作为一本书被一位异性少女细细品读时,第一遍带有紧张感,完全是被她读的感觉。第二遍就轻松愉悦了,有了也在读她的感觉。她的手、胳膊甚至整个身子,简直像一只或两只轻灵的小燕子,贴绕着你的身体慢慢地飞。不仅你身体每个部位被分寸得当地涉及到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当地让你涉及到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词来表达,因为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她的手轻盈迅速地一动间略微触及到你平时异性不能触及的地方,或你的手你的脚被她轻轻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时,极其轻微地触及到她平时对异性禁忌的部位,那感觉极微妙,时而像暖风轻轻一拂,时而像弱电流微微一过,一天爬山和奔波的疲劳不知不觉间就消除殆尽了。
她忽然说,大哥先生感觉好吗?我一时没回答上来,她又说,大哥先生若不满意,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小妹愿意为你服务。我连忙说,谢谢你,很好,很满意。我说得十分由衷,大概说时脸都有些红。她说,大哥先生真是少见的好人。我很是不解说,我并没什么好的表现啊?她说,大哥先生你很规矩。我说我并不懂按摩有什么规矩,只是听凭摆布罢了。她说大哥先生你不知道啊,许多来按摩的人不规矩,倚仗给点小费就动手动脚,有的直接就侮辱你,理由是多给你钱了。
她说得很真诚,让我有些同情,便关切地问她如何保护自己。她笑笑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坚持不收小费才会好点。我又表示同情说,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
也许因这同情的话没带一点功利目的吧,她说,大哥先生的口音像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的。一聊,我们果真算是老乡呢,她是经了许多坎坷来到敦煌的,还有一个女孩结伴同来,在别家旅馆按摩。
能在一无故人的遥远他乡听到几句信任的话,也叫人挺心暖的。告别时我说,看在老乡分儿上,我还是多加点钱吧,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你不用多心,我什么其他目的也没有。
她反倒友好地笑话我说,大哥你不像是有钱的大款,你收入不会比我多的。难得遇你这样的好人,按摩费免了,不是开玩笑,真的免了。
我连连推脱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不认不识的,怎好让你个弱小女孩破费。
她诚恳而大度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哥何苦小瞧老乡小妹呢。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肯免交,最后索性将多于规定的钱扔下便走。她匆忙撵到门口拉住我,我一回头时,冷不防被她一连吻了三下,说,大哥,祝好人一生平安!然后她就毅然关了门回到屋里。
我一夜都没能平静,梦里还推让着那钱。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离开了敦煌。在车上掏手绢时,我手忽然被昨晚丢给按摩女孩那张钱碰了一下,那一碰有点像触电似的,捏着钱的手指好一会儿挣脱不开。
“唱歌”时遇见的孩子
伸向天边的公路像孤寂地躺在大沙漠上的河,孤独的小客车则像河上驶着的一只船,船尾拖着沙尘腾成的一截短浪。我们十几个人正在船也似的小客车里,被寂寞和疲倦纠缠着,默默无语。忽然有人冲司机师傅喊了声要“唱歌”,车便停下了。
在新疆,长途汽车上的旅客都把半路停车解手叫“唱歌”。没考究这说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戈壁和沙漠上水和歌声都太难得了,就把寂寞旅途上少有的撒尿声想象成流水似的歌声了呢?反正我们也学会这样说了。这是去年深秋中国作协组织我们几个作家到新疆的南疆采风路上。人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新疆人说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我们乘的小客车披星戴月奔驰了六天,才仅仅沿南疆的塔里木盆地边缘走了半圈。车一天一天在大戈壁上跑,常常只能在住下时见到人烟。望着那些总也望不到边的石头和矮矮的骆驼草,不得不感叹,中国实在太大了。我说有人喊停车“唱歌”时,是西行采风的第六天上午,车停在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端的公路上。
车是停下了,可男女同在赤裸裸的路上,这歌怎么唱呢?路南边有两座沙丘,上面长着不多几丛芦苇,既好看又是“唱歌”的好去处。我便和湖北的刘醒龙率先朝那儿跑去,他背着摄像机,我背着照相机,我们总是携带武器一样随身背着它们,以便遇了好镜头顺手拍下来,几乎人人都是这样。一跑上沙丘我便忘记“唱歌”了。沙丘往南,逐渐低下去的盆地远方,有支长长的长长的牛队细流一样在沙漠中缓缓移动,默默无声井然有序,真比意外看到一条河还令人激动。尤其我的生肖属牛,一向对牛怀有好感,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遇到这么多干事业一样排着队伍前进的牛们,我自然会比别人更激动的,何况那诗一般的色调和意境,肯定再不会遇到了。我一连拍了好几个空镜头,又和刘醒龙相互帮助各自留了身影。这时我们发现芦苇后面有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戴顶白布帽儿,他露在白布半袖衫外面的胳膊、脖子和脸,都是和沙漠很一致的沙土色,极有特色的新疆少数民族孩子形象。他手里还捧着一只蓝灰色的鸟儿,有鹦鹉那么大,好像那鸟是受了伤的,不然捧在手上怎么不飞呢。离男孩子不远的地方有几只羊,这牧羊的孩子正拘谨地看着我们。一定得和这孩子合个影!我和醒龙同时生出这想法,我们怕他不同意,又没更多时间商量,于是迅速想到钱。这些年我见过不少旅游区的孩子靠陪客人照相挣钱。醒龙先于我递给男孩子五块钱同时指了指相机,男孩却连连摇头做出不肯的样子。我连忙也伸手掏钱想再多给他一些,他把头摇得更坚决了。我们只好问他,陪照张相给多少钱能答应,他红了脸用新疆味道的话极轻地说了声,不要。他说出的只是不要二字,钱字根本没能沾着他的口舌。大概他最初摇头时以为我们想买他的鸟吧,也许那伤鸟是他救下来的呢。这孩子很矮,为了让他显高点,我特意把他拉到一个小沙坑边,我站坑里再弯曲了腿,才使他的白布帽勉强接近了我的肩头。我们身边有几株伏在沙上的骆驼草,那铁似的硬草矮得任我怎样屈腿也难和那孩子上半身一同摄进镜头。我让醒龙换了换角度,骆驼草才和孩子及一字横穿的牛队一同摄入镜头。照片印出来后,我便永远成了屈膝向那孩子和骆驼草屈就的样子。认真看过照片以后我仍然认可了这个样子。我照的当时,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也跑来了,她这位欧洲白人似的上海小姐提着鞋赤着脚,无疑更是想和这沙漠孩子合影的。当她和那孩子靠在一起时,孩子脏兮兮的样儿使她迟疑了一下,后来她在一次会上说那孩子心灵比自己干净的话证明,她当时确实因孩子的脏兮兮迟疑了一下。路那边已喊两遍开车,迟疑不得了,我们像抢东西似的又和孩子照了几张。往回跑时醒龙又把钱往男孩手里塞,他还是不接,醒龙只好把钱扔在沙地上。我这才匆忙开始“唱歌”,唱完也跑走时,男孩子也没弯腰去拾,那钱就渺小地躲在骆驼草下与我们告别了。我无心猜测男孩子是否会再把钱捡起来,那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真的有歌儿不由自主唱了起来,为眼前这片没受污染的净土而唱。唱时还想到昨天在“巴扎”(集贸市场)遇见那个赶毛驴车的孩子。昨天我们在和田市买了三块很重的地毯,讲好由卖家出人给送到集合地点的,可送地毯那小伙子走几步就扛不动了。时间非常紧,我们连价钱也没问就雇了身边一个小男孩的毛驴车。地毯连同小伙子一同被拉到集合地点时,我们忙昏了头,主动给那小伙子十元钱叫他走了。赶毛驴车那小男孩却不好意思地掉转车头也要走却迟疑了一下没马上走,我们才忽然发觉钱该给这男孩儿的,并且该由送地毯那小伙子付给。我们怀着歉意问男孩该付给他多少钱,他伸出了两个指头。重庆的黄济人马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他,他连忙推脱说是两元,不是二十元,他说时也是没让钱字沾着自己的口舌。当时我就想了,维族孩子是有信仰的,他信守不是自己劳动创造的价值便绝不接受的原则。这原则只有净土培育的心灵才能认真坚守,而受了污染的心是守不住的。陪照相而不收钱那孩子,他没把自己的行为当劳动卖掉,一定是坚守了这土地教给他的这个伟大原则。
像音乐家手中的指挥棒儿,那二十元中的两元钱和落在沙丘上的拾元钱指挥我在心里唱了一路的歌儿,那是由衷而唱的,使得后来最寂寞的旅途也没有疲倦敢来纠缠我。那两张不常清洗却不让人感觉肮脏的小脸陪伴着我呢,看到偶尔的一簇骆驼草时,我想到他们,看到一棵孤独的胡杨树时,我也想到他们。戈壁沙漠上的生命真都是顽强而伟大的,那么小一簇草怎么就能在沙漠上活呢,那么高大的胡杨树怎么就能在戈壁上长呢?据说胡杨树可以长一千年不死,死了可以一千年不朽。连洗脸水都弄不到的干巴孩子,他怎么会活得那么自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