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过巴扎又去看巴克奇镇的几处奇观。有农垦企管局宣传部非常善宣传的马部长陪同,我们的广播电台更加活跃。一上车我就把他作为嘉宾推出,大家的掌声和本主持人的热情煽动,不一会儿马部长就主动成了主持人。在和田工作三十多年的马部长对当地情况烂熟于心,因而我们随时就知道了许多新奇的事情。车一上路就钻进了白杨树遮掩成的长长隧道,马部长就说了,和田种的树非常多,有人的地方就有密植的树。光是路边依树种植了葡萄架的长廊就有1400公里,这算是一个世界奇观。我们去看另一世界奇观时就在葡萄与树的隧道里穿行了好几次。这里家家房前屋后都被树包围着,他们个个爱树如命,因为没有树几乎就没法活着,所以成为公认的世界五百家绿化最好的地区之一。路上不长时间我们就亲眼看到十几种婀娜多姿的树,青杨、胡杨、小白杨、阴白杨、钻天杨、沙枣、红柳、馒头柳、核桃、槐、桃、杏、石榴、腊树、桑树……这里的桑树很有名,光巴克奇镇就有桑树四千万株。巴镇是古丝绸之路上四镇之一,植桑是为了缫丝织绸。这里的丝绸在全国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大多是手工织绸。
我们站在距和田市15公里的巴克奇镇核桃树王面前时,全都仰脸惊呼起来,好一位历史老人啊,它自己就占地一亩有余,树冠遮天蔽日覆地面积达半亩。苍老的树干、树枝和仍然茂密的树叶似在述说着它生儿育女的沧桑经历。此树王已有500多岁,是元代所植。树干需四五个大人才能搂抱得住。树干里能站进四个大人的树洞,又似乎在向我们显示着和田人民的胸怀。我和徐城北、刘醒龙一同爬进树洞,里面竟然还有闲空,兵团的白新民女士也爬了进去。醒龙又顺洞爬到树干上面另一个洞口,我们四人在上下两个洞口探出头来,胡乐元、钱明辉等好几人举起相机记录了这一镜头。后来车上的电台就把这个镜头戏说成“******”同入洞房了。出于对这棵核桃王的尊重,我们和它拍了十多张照片。一行十四人一个不少那张,只把两个树洞间的树干取进了景框,大家站在底下的洞口前,醒龙站在大家头顶的树杈之上和上边的洞口之下。在这棵历史之树面前,显出了我们一群作家的渺小。马部长说这树现在每年还能生四五千个核桃,如果仅按300年的结果量计算,它已产核桃130多万个,合1800多公斤。大家惊叹说,真是老而不倚老卖老,仍在鞠躬尽瘁干活呢!赞叹声中大家又手拉手围树站成一圈拍照。我相机拍下的有,三人同入洞房的,白新民在洞里赵德发、陈世旭、黄济人和我在洞外的,刘醒龙在洞里我在洞外的,徐城北、胡乐元、陈雅军、钱明辉、郑春华拉手围树的……
还看了一棵无花果树王,二百多年的寿命,占地半亩多,每年结一万五千多个果,果大如拳。无花果是小乔木类,长得不高大,但盘根错节,一亩多地上到处是它串生出子孙树。爷爷树站于中心,远看像顶大绿蘑菇,真是动人。离无花果树王不远的葡萄廊简直如淡绿色翡翠嵌成的殿堂。我们嫌自己词汇贫乏只一个劲叹说美啊美啊!不想马部长又拿起电台麦克说,和田既是十分富饶美丽的地方,也是贫困艰苦的地方。它艰苦在人均可耕地少,人均才1.5亩。沙漠面积大,风沙过多,雨水太少,每年四、五两月风沙滚滚暗无天日。常年干旱不雨,平均30毫米降雨量,蒸发量却是270毫米。如果没有昆仑山溶化的大量雪水相助,简直不堪想象。
但这里的人民不怕艰苦,所以才有了让作家们感到词汇贫乏的美丽。最不怕苦的是当年解放这里又留在这里的人民解放军47团官兵。当年解放和田,他们从乌鲁木齐出发,过天山,经哈密、阿克苏,步行1150多公里,全副武装在无人经过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军58天,解放了和田,创造了建军史上的奇迹。这支从抗日战争前线跋涉过来有1800人的部队从此就留了下来,后来又转变成农垦兵团,全体官兵就成为这里的子民。老战士们死了还要求埋在这里,到现在还有40多位老战士活在和田,其中有20多人至今没见过乌鲁木齐的样子。他们躬身驮着日月,默默在干旱和风沙中耕耘,至今不悔……
午饭后,我们带着对这片土地和兵团战士的敬意,告别了已变成这片土地之子的马部长,继续前行。路经于田县时停车,在毛主席和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塑像前留影。我上中学时,全国都知道维族老人库尔班·吐鲁木老人见到毛主席的故事。据说,毛主席“万方乐奏有于阗”诗句就是指这个于田。
感觉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出于田不久便是没人烟的戈壁与沙漠交错的无边地带了。我们乘坐的小客车像一艘汽艇,在河一样伸向远方的路上独行。大家正寂寞着,忽然有人喊唱歌,马师傅便把车停下了。在新疆,人们都把长途旅行解手叫“唱歌”。为什么这样叫,不得而知。是不是戈壁和沙漠太荒凉太缺少水和歌声了,所以撒尿声都想象成流水似的歌声了呢?当我们在沙漠的公路边停车“唱歌”时,见到有百头牛排成的一字纵队在远处灰黄的沙海里缓缓行进,景象十分壮观。我们跑上沙丘拍照,见一放羊的回族小男孩。如果有这当地小孩陪我们一同照,那镜头的价值显然更珍贵。为达此目的,醒龙给他钱,他不要。拍完后再给他,还是不要,我们便扔下钱开车了。沙漠上的孩子心地真纯净!
几百里几百里的沙漠戈壁先还有稀疏得可怜的索梭草,后来就越来越少,再后来就一棵也没有了。面对沙漠,大家都受了感动,不再有人说笑,我的电台广播也早停止了。公路像一条河,我们的小客车像只快艇默默向前跑着,只有右侧路边一条电线杆的稀疏长队陪伴着我们。偶尔可见一条枯沟,那是大雨时昆仑山放下的洪水冲的。
一路阴着天,没见太阳露一次头。途中灰沉沉的天空淋下几滴瘦雨,空旷的沙地上还出现一次旋风卷起的顶天立地的沙柱,后来还遇了一阵沙暴。沙暴来时,我们乘的车像在浑浊的海水下潜行,几米外就看不见东西了。
奇怪得很,偶尔可以看见一棵孤独的树,那是胡杨树。它既能成群地占据一片沃土执着地营造生机,也能孤独傲立荒漠顽强地守望千年不变的信念。据说胡杨树生命力最顽强,可以“活一千年不死,死了站一千年不倒,倒下躺一千年不烂”,差不多达到不朽了。它能孤独地几近不朽地活着,令人敬佩是无疑的,我在心里深深向它表示敬意说,见到胡杨的人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孤独了,胡杨是世界上最懂得什么叫孤独最有资格解释孤独的生物。它实在是太孤独了,为什么只长它一棵树呢。别的什么草木都活不了,它怎么就能活呢?哪怕是两棵也好,有伴的生活就比孤独着容易多了啊!你这不是信念之神吗?我在心里向远方那棵孤独已极的胡杨树发了一声喊:我敬爱你,全世界最崇高最坚强又最耐得住寂寞的胡杨神!你是大西北的巨人,你是信念的象征,你是尊严的守护神。虽然我这只是在心底发的一声根本什么也不能落实的无力空喊,但还是喊了,这也是对崇高的一种声援。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稀疏的电线杆又跑到路左侧陪伴我们了。因过于沉默,大家都感到了累,尤其司机马木提师傅头累得要炸,当白新民递一瓶矿泉水让他喝时,他接过去哗哗都浇自己头上了。为了让马师傅轻松一下,也让大家振作一下,我又坐到前边空座上操起麦克开始广播,先讲“******”同入洞房的故事,再讲徐城北先生伺机想砍掉郑春华女士一只胳膊,想让她成为维纳斯的故事……
直到傍晚时(8点25分)才看见西方天上出现一个晴洞,从洞里洒下一束虽不强烈但也很兴奋人心的阳光,像从天上泼下一瓢水来。我立刻联想,那儿一定是有棵孤独的树吧,上帝为奖励它而浇下一点水来。这时路边出现了细细的水流,立刻跟着出现了一条细绿。看着水边生有绿叶的树,我心里又说,你们真是贵族,竟然成排成排地生活在水边,大概有一座村或镇要出现了,因为不管树还是人,不能吃苦的家伙们都聚集在好地方。半小时后,我们真的到了长满树的民丰县城。进城前有人坚持不住又喊停车“唱歌”,我“唱歌”时于脚下拣到一块月饼大小的淡紫色圆石,光滑而扁薄,上面有一枝天然的白梅花图案,我用手擦光后命名为“大漠白梅”,作为纪念品收起。
因是临时决定夜宿民丰,没找当地政府接待,也没有兵团单位,就直接摸到县政府招待所住下,到街上小店匆匆吃了饭各自上街转了转。附近只发现两处娱乐的地方,一是对门叫夜行船的小歌厅,和右边没记住名字的舞厅,都有陪唱和陪舞的小姐,但都是来自外地的汉族人,形象都俗而偏丑。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是地道的维吾尔族,很漂亮,但汉话说得很生硬,一个小伙子陪着她值班,两个人形影不离,说是未婚夫妇。
不知什么原因停电,招待所自己的发电机发了一阵电后又停了,每屋发了一支蜡烛。
早摸黑起床,到街里小店吃了饭匆忙上路。车出民丰不远(7点50分)遇一条大沙梁,正好赶上大半个朝阳从沙梁上露出来。大沙漠的日出无疑是难遇的,看地图的赵德发提议让马木提师傅停车,到沙梁去拍日出。马师傅赶路心切,没听赵的。三五分钟后太阳眼看就全部跳上沙梁了,山东大汉赵德发实在忍耐不住,突然冲徐城北大喊一声说,我以西行电台的名义命令团长叫马师傅停车!我是公认的“台长”,所以我也加了一句说同意,徐城北也说了声同意,马木提才将车停下。大家各自提了相机一窝蜂挤出车跑向沙梁。赵德发跑在最前面,大家冲锋一样跟着他从好几个角度往沙梁狂奔,好像抢前捉拿一个大皇帝似的。一道一道的沙梁在刚露脸的红日映照下,诗意勃勃壮观无比。大家按自己的审美眼光慌乱地选择着日光照射到的沙坡抢镜头。十几个人抓俘虏似的乱追着,追到好镜头的地方自己没法给自己留影时,便胡乱抓丁了,不管男女,遇着谁在拍照就挤进镜头。上海“假人”郑春华最可怜,提着鞋东跑一下西跑一下,倒在沙地上也不在乎,为抢时间,单独和某个男士合影也不在乎了,大家都是这样。不一会儿相机里的胶卷相继拍光,但谁都不遗憾,上车后兴奋得抢着述说自己拍了什么好镜头。当车行至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公路的零公里界碑时,不得不重装一个胶卷,并且在零公里碑前集体合影。
九点多钟,车进入沙海的纵深处了。真个像海,一片一片的大涌卷向天边,每一片大涌里又含着一个个小波浪,在车的行驶下仿佛真的在不停地起伏。赵德发被喊停车成功的喜悦鼓舞着,一激动抛开我的电台新创立了山东电视台开播。他的兴奋点总在行进的地理位置上,读图时刻不离手。我讽刺他不愧是孔夫子家乡的书生,寸步不离书本,前进两米就要看一次地图。
我一直在关注伸向天边的油漆公路。那路绝对像一条大河,河床低于两侧的沙地,高于河床的两侧沙丘,山岭一样起起伏伏绵延向远方。为了防止流沙掩埋公路,路两侧的沙丘上都栽埋着很厚的苇耙子,形成两道随路延伸的苇墙,我立刻在心里给它起了个“苇长城”的名。苇长城一出现,一直陪我们的电杆不见了,像特意和苇长城换班来陪孤独的旅人。行到更深处,苇长城又逐渐被黑色塑料布的长长屏障所代替,大概是远离了苇地的缘故,再也弄不成苇长城了。黑色的屏障大概太兜风,有许多地方已被强风吹倒,侵略成性的沙贼们偷偷越过了屏障向公路接近着。大沙漠里能修出一条公路来,不知费了多少血汗,而要保住这条公路不被流沙掩埋,则更需要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啊。能在沙漠呆半天已十分不易,能挡住浩荡漫长的流沙得具有多大的回天之力哟!
在我长闭一会眼睛默默赞叹修路人和养路人时,又一种沙海出现了。沙的浪涌变成了铁黑色的丘陵状,一会儿是山谷,一会儿是山峰,那沙的山峰在阳光下显着分明的阴阳之影。再行一程,山峰又变成一片片平缓的鱼鳞状的沙波。那美丽的沙波诗一样撩动着我的兴致,不会写诗的脑海也有许多诗句在拥拥挤挤地翻涌,但又一句也跳不出来。忽然半截站立的老胡杨树干闯进视野,像只黑色的老山羊站立起来向我们求救。它想让我们把它救到哪里去呢?想让我们把它不朽的身躯运给缺柴烧的牧民吗?
不一会真就看见一辆抛锚在路边的大油罐车,司机招手求援。我们停车,给他一个大大的西瓜和两张大大的馕饼。他车的发电机坏了,已有过路的车为他捎信,明天才能把发电机送来。他还要等半天一夜。我们祝他顺利后继续前进。
中午行至“大漠驿站”时又停车“唱歌”。这个驿站是为过往的车辆加水加油的,四川的一对年轻夫妇管理着驿站,终年看不见一棵草一棵树,吃水也很困难。驿站的那口井有120多米深,水量很足,但是咸的。看不见绿草和树的年轻夫妇,自己用着咸水,却给过往的行人带来多少方便啊。我特意在“大漠驿站”碑前拍了照片。“唱歌”时又拣到一块彩石,石面是淡黄色,几道白纹路被我看成是几条山溪,淡紫色的人形被我看成一个穿裙子的苗条女人,她双手捧一水桶,我把这块彩石命名“大漠汲水女”收藏起来。
又饿又困,上车后就睡着了,两个小时后睁眼一看,还是沙漠。路两边挡流沙的黑塑料布变成黑纱网了,大概这一带风更大,塑料布太兜风,只有用透风的网了。下午路边出现了成片的胡杨林。这种林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蓬勃的生机,而是不可思议的沧桑和坚强,似乎那根本不是木头,而是一柱一柱古老的化石,三千年的化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