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之一,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推翻了皇帝,结束了中国二千余年的****统治,而是为中国传统社会画了一个句号,使19世纪中叶开始被迫进入近代的中国相对说来抛却了旧传统的束缚,为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开辟了一条通路,斩断了中国社会任何后退的可能。中国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犹豫、彷徨、畏缩不前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尚可理解,但任何倒退、复辟、归复旧制的企图都只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不要说人民不愿放弃共和国的公民地位而去做****皇帝的臣民,即便是统治者自身也深感毕竟时代条件不同了,“惟有遵守法律,巩固共和,期造成法治之国”,[?黎元洪就任民国大总统申令,民国五年6月7日。见《袁世凯天津档案史料选编》第311页,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
]而无法再存丝毫复辟之想。
如果就中国历史发展的总趋势看,辛亥革命确实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它一方面结束了中国的传统社会,另一方面开辟了中国历史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后一个方面的意义必将愈加突出,愈加重要。不过,辛亥革命毕竟来得过于迅猛,它不仅缺乏必要的理论准备和组织准备,从而使革命之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无法稳住局势,恢复秩序,推动中国在现代化的轨道上持续发展,反而因旧辙已坏新轨未立而陷入空前混乱;而且,由于辛亥革命在中国历史上毕竟是前无古人的盛世伟业,既无成功的经验可以凭借,又无失败的教训可以汲取。于是我们便不难看到一个极其可怪的现象,那就是辛亥革命的客观效果与主观愿望每每严重背离。虽然尚不能说它使中国的现代化发展丧失了一次重要机会,但毕竟由于其实践的客观效果不佳而给20世纪的中国留下了许多隐患,投下了许多阴影。人们有理由怀疑,资产阶级的共和革命是否合乎中国国情,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在中国是否有其发展前途,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是否必然要经过资本主义这一阶段?凡此种种足以表明,辛亥革命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并不仅在于20世纪的早期,实际上关涉到整个20世纪乃至21世纪的中国。我们暂且无意对辛亥革命进行全方位探讨,只愿站在现代化的理念上分析辛亥革命的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何以严重背离,从而或许有助于对上述诸种疑问建立一适当的同情和较为准确的理解。
清政府的两难选择
现代化是一个综合性极强的概念,它不仅具有复杂的内涵和外延,而且具有极强烈的阶段性或时代性特征。不过,对一个民族来说,所谓现代化,不外是克服自身的封闭性和狭隘性,确立一种世界观念,坦然步入世界民族之林,从而使自己的发展呈现出与世界同步的现象。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化不仅没有阶级的分野,和某一特殊的社会属性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而且现代化不可能具有同一的模式,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只能根据自己的不同国情,确定现代化的发展模式和途径。
然而就中国的实际情况来说,现代化的要求虽然来自中国社会的内部,但它的启动毕竟导源于外来因素,而且过于突然和急剧。正如******所分析的那样:“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外国资本主义的入侵,促进了这种发展。外国资本主义对于中国的社会经济起了很大的分界作用,一方面,破坏了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基础,破坏了城市的手工业和农民的家庭手工业;另一方面,则促进了中国城乡商品经济的发展。”[?******:《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选集》第589页,人民出版社1967年。
]也就是说,外国资本主义的入侵,既符合中国传统社会向现代化转化的必然趋势,又实际上扰乱了这种必然趋势的正常秩序和必然阶段。因而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从开始启动就带有某些超前或被迫的意味,无法建立一种循序渐进的现代化模式。
可以说,中国现代化的超前与失序,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调理,遂使矛盾愈积愈深,终于演化成一个又一个的激进运动,结果便是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中国的现代化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后退不能,前进不得,往复循环而不得其要领。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爆发一方面具有内在的必然性和久远的历史意义,另一方面在客观效果上与革命倡导者的主观愿望发生偏离乃至相反,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从内在必然性一方面说,辛亥革命之发生是中国历史的必备环节。因为中国现代化的真正实现,虽然并不一定要依附于辛亥革命所要达到的民主政治的基础上,但中国的现代化也决不可能建立在中国传统社会****体制上。换言之,即使辛亥革命所要达到的民主政治并不一定是当时中国已具备的东西,但是中国传统政治体制必须发生某些变动和改变,则具有相当必然的意味。
事实上,自从19世纪中叶中国被迫进入近代以来,中国的传统社会便再也无法停滞在某一凝固状态,而是不停顿地发生着一系列裂变和改革。至少是在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之后的数十年间,清政府的统治者们确曾意识到中国传统社会的危机,确曾致力于模仿并采用西方的设备和制度,以便恢复和加强中国在世界的地位。所谓“同治中兴”,不仅意味着两宫皇太后重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些有才干的汉人,授之以兵权和事权,取得了镇压太平天国,以及云南、贵州回民起义等各种“骚乱”,赢得了和平建设的国内环境,而且实际上“中国开始引进西方技术即在此时,广东、上海、北京办起外语学校,福州兴建海军造船厂,上海、南京等城开始设机器制造局,并在外国专家的帮助下设置现代海关”。[?(美)A.W.恒慕义主编:《清代名人传》下第418~419页,青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
]显而易见,中国如果在这条道路上持续走下去,随着经济的发展,生产力水平的提高,社会基本关系的改变,政治体制的变革也迟早要提上议事日程,中国的现代化或许能以健康的状况向前稳定发展。
经过几十年相对稳定、相对和平的发展,到了19世纪80年代或再迟一些时候,中国的综合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它不仅再次成为亚洲的第一强国,而且在世界范围也开始恢复作为一个世界大国应有的地位。在这一过程中,中国民族资本主义也开始产生,它虽然由于客观环境的制约,具有明显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等严重的内在缺陷,但它毕竟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分化出来的新兴力量和进步势力,必将随着自己势力的不断成长而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推动社会进步和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历史责任。易言之,伴随着他们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他们决不会安分于传统社会“士农工商”的末席,而必然要求获得对国家事务的参与权力,必然要求合乎他们利益的民主政治。****忠在1877年描述自己考察欧洲的感受时说:“窃念忠此次来欧一载有余,初到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及披其律例,考其文事,而知其讲富者,以护商会为本。求强者,以得民心为要。护商会而赋税可加,则盖藏自足。得民心则忠爱倍切,而敌忾可期。他如学校建而智士日多,议院立而下情可达。其制造军旅水师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于是以为各国之政,尽善尽美矣。”[?****忠:《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课书》。见郑振铎编:《晚清文选》第388页,上海书店1987年。
]****忠的这一思想转变过程,实际上是中国早期民族资产阶级思想变化的一个缩影。
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这些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伴随着经济发展和他们自身地位的不断提高,社会关系的改变乃至政治体制的改革也是继续发展的应有之义。这一点正如马克思曾经揭示的那样:“人们不会永远放弃他们已经获得的东西,然而这并不是说,他们永远不会放弃他们在其中获得一定生产力的那种社会形式。恰恰相反,为了不致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为了不致丧失文明的果实,人们在他们的交往方式不再适合于既得生产力时,就不得不改变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切社会形式。……可见,人们借以进行生产、消费和交换的经济形式是暂时的和历史性的形式。随着新的生产力获得,人们便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而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他们便改变所有不过是这一特定生产方式必然关系的经济关系。”[?《马克思致巴·瓦·安年柯夫》,《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321~322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
]也就是说,随着新的生产力获得,旧的社会形式无法不发生相应的变化,这就是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
清朝晚期的最高统治者当然不可能对这一规律建立明晰认识,否则,他们从一开始便会坚决拒绝一切变革。然而在事实上,中国的变革不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呼吁,而正是在中国最高领导者的倡导下开始的。不过,当以自强为主要和唯一目的的运动进行到一定的时候,“不料却发现他们自己被吸入一个无法抗拒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借用一项西方事物导致他们必须借用另一项,从引进机器而需要引入技术,从引入科学进而需要引入一切学问,从接受新思想进而要改革制度”,[?(美)费正清:《美国与中国》第141页,商务印书馆1989年。
]从而最终必将超过清政府对改革所能承当的极限,清政府实际上面对进退两难的选择困境。
如果不带有偏见的话,我们应该承认,晚清政府未尝不想谋求中国的进步与发展,未尝不想使中国早日完成向现代化的转化。不仅晚清的实权人物西太后确曾真诚地主张进步与革新,因为如果没有她的默许和支持,恐怕不仅没有晚清的“新政”之举,1898年的维新运动也无从发生。而且在西太后之后的清廷掌权者,既无力拉着历史的车轮倒退,将局面归复到西太后之前,更无心这样去做。他们实际上继续着西太后在世时业已开始的政治改革,于1909年10月4日宣布正式成立各省咨议局(新疆省缓办)并开议。不论清政府这一举措的实质目的如何,它在政治上不可避免的效果便是为政治改革打开了通路。
不过,清政府毕竟不是现代政府,它虽然渴望向现代社会转变,渴望中国的进步与发展,但这种转变、进步与发展毕竟要保持在适度的范围内,即以不损害皇权和作为统治阶级的满洲贵族的利益为基本前提。用西太后的话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凡以图富强也。若师日人之更衣冠,易正朔,则是得罪祖宗,断不可行。”[?费行简:《慈禧传信录》。见《戊戌变法》资料丛刊第1册第464页,神州国光社1953年。
]也就是说,不论清政府怎样地渴望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它都不可能放弃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更不会自行放弃他们的统治地位。
谁是中国改革发展的最大阻碍者
如此看来,清政府对中国改革与发展的最大极限,就是满洲贵族继续执掌政权,只要能“皇位永固,……君位万世不改”,[?载泽:《奏请宣布立宪密折》。见《辛亥革命》资料丛刊第3册第2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
]清政府对于各种选择方案虽然一拖再拖,但似乎并没有坚决拒绝。也就是说,清政府即使到了最后时刻,依然期望保持满洲贵族的特权地位,以和平的手段来谋取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它最不愿看到的是满洲贵族沦为被统治阶级,极力避免的是汉族人以革命的手段推翻满清、光复中华。
从统治者的立场来理解,清政府的政策底线也只能如此。正如******的名言,反动的阶级,你不打,它就不倒。他们决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其实,何止“反动的阶级”。事实上,一切统治阶级都是如此,他们无论怎样开明,都不可能真诚而从容地将政治权力和平地转交给另一个阶级。如果指望清政府的统治者自动放弃政权,建立民主国家,那当然只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美妙幻想。不过,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清政府是否愿意自动放弃政权,因为时机一到,是否愿意自动放弃政权就不是清政府一厢情愿的事情了。问题在于,清政府所固守的满洲贵族的利益虽然只是一种假象,但它势必激起强烈的民族仇恨和汉民族的民族复仇主义情绪。从而使本以现代化的追求为主要目标的中国改革运动,不幸而演化成一种民族解放运动,致使中国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不得不陷入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误区。
本来,满汉之间的民族冲突由来已久。在清朝建立之初,汉民族的知识分子对满洲人充满着仇视和敌意;到了康、雍、乾三朝盛世,汉族知识分子也很难与满族人产生民族认同;至于各地汉族民众的起义和武装斗争,更是民族之间冲突的明证。不过,经过将近三百年的民族冲突与融合,满族人汉化应该说是相当有成就的,从满族人方面说,除了少数满洲贵族依然对汉民族存在严重隔膜外,绝大多数满族人渐已消失早期的那种民族情结。但是,作为一个统治民族,尤其是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绝对少数的周边民族,满洲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时常不自觉地将他们的利益泛化,将本来只是满洲贵族的利益说成是整个满族人的共同利益,以期以满族人的共同意识来抵消和抗拒汉民族的反抗。
很明显,满洲贵族作为一个统治集团,在相当程度上说,既不是整个满族人共同利益的代表者,更不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和独立的阶级,而是清政府一个特殊的利益阶层。他们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理所当然地拒绝放弃政权和既得利益,这是任何一个社会都无法避免的现象。他们能够在维护既得利益和统治地位的前提下允许中国的适度改革与发展,已属相当不容易。因此,全体国人在当时如果能够正视这一现实和理解满洲贵族别无选择的这一内在困境,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或许有可能在以满族贵族为主体的清政府主导下持续进行,中国或许不至于重蹈王朝更替的恶性循环规律。
然而,历史的发展毕竟不依后来者的善良愿望为转移。事实上,在清朝的最后时期,伴随着满洲贵族的处处滞后与被动,全体中国人似乎对满洲贵族越来越失望,他们既不相信满洲贵族有能力推动中国的进步与发展,更无法理解清政府的两难选择和内在苦闷。于是,一种民族主义情绪日趋高涨,遂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引入民族主义的沼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