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做北京城的游牧者就可以了。这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更是时间上的游牧当我骑着老式自行车一会儿在可并行六辆卡车的环城公路上疾驰,一会儿又抄近路深人四合院地带窄窄的胡同,简直觉得在横穿北京的历史。我是以倒溯的方式重温一座城市的传记。这总是给予我突如其来的灵感以及对古老文明的敬畏。我夸张的文学梦因而获得稳固的依托,简直可以像青苔一样附着在布满岁月齿痕的老城墙上。我行吟的诗篇注定充满怀旧的气氛。时光停步,城市的回忆本身散发出比浪子回头的境界深奥得多的沧桑感一一城市从它荣1耀抑或耻辱的刀光剑影、风鸣马嘶的矿古之梦中蓦然惊醒。我游牧的意义在于把握城市微弱的脉搏,并区别古典与现代的―冲突。又有多少步履匆促的路人愿意对此关心呢?他们的兴趣更乐于倾注在北京属于现实主义的部分,在一座浪漫主义的城市,却生活着一群现实主义的居民。城市缺乏的恰恰是远离功利、超脱世俗的无所羁绊的浪子。浪子是要有梦想的。浪子即使迷路,也是因为梦想而迷路一一并非因为自身的无知与愚昧。做个浪子,应该充斥着浸透到骨子里的浪漫,是遗世独立的浪漫之子,而非一般意义上浪漫的模仿者或臆造者。是浪漫造就了他,而非他创造了浪漫一一他在生活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近似于浪漫的化身。他的品质与浪漫水乳交融。
包括他巧城市的关系,也是浪漫主义者与呵护了这种浪漫的环境的关系--从来就不仅仅作为一般的居民或小市民而存在,浪子与小市民在精神上是相对立的。城市的浪子。浪子的城市。城市的浪子注定是在漂泊中谋求变化的,并在变化中实现自身--无论场景的变化、周围人物的变化、时间的变化以及更重要的心情的变化。他只有在变化中才能得到发展。浪子的城市则同样是年轻化的,有冲动与酷爱幻想的气质,否则岁它的胸襟就不足以包容如此之多浪漫的人物和浪漫的事件,它的包容性本身就堪称浪漫的事业。法国的巴黎正是城市浪漫化成功的证明一一它真正的青春期应该是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与艺术构成它对世界的贡献。它也因之而永远地成为人类社会中浪漫主义都市的象征。
在漫长的岁月中,有那么多纷至沓来的艺术浪子被其收容:从莫泊桑、左拉、巴尔扎克到对巴黎的忧郁情有独钟的波特莱尔,从莫奈、塞尚、梵高、高更到毕加索、野兽派马蒂斯,从小说家、诗人、印象派画家、流浪琴师、时装设计师到花腔女高音,他们不约而同地出没于贵妇人沙龙、大歌剧院、咖啡馆、街心花园以及典雅的画廊,出没于现实和远方的我们的想像中……可以说,巴黎的浪漫与光荣有相当一部分是由这一系列举不胜举的名字所烘托的。浪子们使一座城市在人类的文明史中出名了。浪子们组合的星座也使一座城市在世界的理想中熠熠生辉。
巴黎是属于远方的,属于别人的。北京则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爱情。巴黎是别人的传说,北京则是我的现实。这座城市使一位游牧者留了下来,并且还挽留了他的炊烟和歌声。我在北京的晨钟暮鼓中圈阅着诗歌的羊群。我是一只装满了梦想的漂流瓶,是哪一片潮汐把我携带到这里又弃我而去?幸运的是,我灵魂的封条被城市果断的手势揭开了一一长期封闭的梦想因之而获得愈趋开阔的空间。如同邱华栋在一篇文章中形容我是生长性的作家:“一个生长着的人生活在一座生长着的城市”,我的脉搏与思想逐渐与北京趋于一致。北京是一个诗人梦想的大本营。我青草堵塞的歌喉被打开了,开始咏叹霓虹灯、斑马线、立交桥、超级市场以及所有属于城市文明的事物它们在我心目中恰巧与钟鼓楼、老城墙、胡同、四合院等古典的意象相映成趣。
我是一个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行走的梦想家,一个具有双重性格(怀旧与幻想)的城市浪子。我躁动不安的灵魂,在城市的体内远航越是身临其境的事物,感觉中越是属于遥远的地方,正如美国乡村歌曲所吟唱的“最远的一里路是到家前的一里路”,这也是所有游牧者的体会。我的存在,就是为打破市民们的怀疑:城市,也有游牧者吗?游牧者也能在城市里生存下去吗?他如何获得自己的牧场、水源、阳光、盐与食物?如何获得自己的爱情?又如何喂养自己的马匹与灵感?游牧者如何保护自己的梦想而不遭到欺骗与伤害一一他在现代文明中究竟属于弱者还是强者?
我选择了北京。北京也同时选择了我作为城市文明的当代游牧者。它的古老与现代使我这个城市之子获得了双倍的能源。我咀嚼着它的往事构筑它的未来,我又带着对未来的期待重温其烟云密布的往事。对于抒情诗人来说,他所置身其中的城市也是抒情的,我拥有抒情的北京一一而删节掉它叙事的部分。让叙事的北京回到历史课本里去吧,今天晚上,灯火通明,我要专门给它写一首个性化的抒情诗。谁叫我对它的观察与思考带有如此强烈的感情色彩呢?谁叫我是个诗歌的浪子呢?我是长安街上的流浪之子,更是浪漫之子。我是北京的赤子哦,我的炯炯眼神、我的拳拳之心,哦,我的古典情怀与英雄情结。没有谁能比游牧者对所经过的地方,所经历的人与事更富于感情的了。这是一种甚至不敢轻易回眸的感情,否则就不足以将完整的印象毫无损伤地收藏人记忆。游牧者的爱永远是瞬间的,但从另一个意义上理解--它更是永恒的。只有这样才使永恒成为可能。我不再担心自己在北京城里写下的这些文字是支离破碎的了。它反而证明我的爱是狂热而完整的。我对北京的爱,是一张个人化的北京地图一一我的足迹与文字,以及生命中十年的时光,曾经覆盖了完整的北京。我是个北京的寻梦者。这就是我朝夕擦拭而永葆童贞的北京梦。在梦中我看见了自己-位远道而来的游牧者,一位四海为家的诗歌浪子,在北京城里安营扎寨,以纸张为帐篷,以马鞍为枕头,以笔为旗,以步代车,对酒当歌……
每每漫步在长安街上,我便会恍然想起自己是个外乡人。一辈子也忘不掉第一次走过长安街的心情,忘不掉那个身影单薄、肩负破旧行囊的外省青年,面对作为国家象征的天安门所发出的最初的惊叹。我在广场上停顿了足够做一个梦的时间,我通过下火车时新买的市区交通图认识北京。所以直到现在,北京在我心目中,仍然是一张地图的形状。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任何一个地名都会使我联想到它在地图上所处的方位这就是一位外乡人头脑中概念化的北京,平面的北京,纸上的北京。真正的本地人肯定不会这样,他们说起某一处名胜古迹,就像念叨自己的街坊四邻一样语气平淡、神态悠闲。因为他们和北京没有任何距离感,他们天生就是北京的一部分,即使在最富于诱惑力的历史与文化景观面前,他们也不至于像远道而来的外埠游客一样易于激动。
在这座城市里我曾有过长期漂泊的经历,那时候最恐惧的是冬天,我在东郊租借的那间破落的农民房没有取暧设备,低空掠过的西北风如次口哨的魔鬼般撕扯得我油毡覆盖的屋顶哗哗作响。我冻满裂痕的心感到北京的天空很高,风的上面还有风。这一切就像被剪辑过的黑白电影般一晃而过,单位终于在沙滩北街一带给我分了间房子,虽然不足8平方米,但我已很满足一一毕竟有这么一小块北京的土地归我所有,证明我已扎下了最初的根。总是想起前些年沸沸扬扬的某项“购买1寸美国”的商业活动,花几千美元就可以从世界各地邮购1寸美国土地的所有权(仅够插一根旗杆的、手持烫金的地产证书,痴迷于美国梦的异域顾客会觉得拥有了一份精神上的商品至少,兑现了梦想的一部分。在精神上,他们可认为自己是美国的主人之一。刚搬进新居的那个夜晚,我在四壁之间激动地踱步:我终于拥有了8平方米的北京,够奢侈的了。我终于拥有了独自打开心目中的北京的一把钥匙。
渐渐疏远了寄居郊外贫民窟的凄凉辛酸,我每天和大多数本地居民一起骑车上下班,在忙碌中淡忘掉自己原始的身份。我开始以半个北京人自居,用略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交谈,偶尔在街上有谁向我问路我毫不思索就给他指出正确的方向……黄昏我习惯散步,从住所往西走十分钟,就是故宫后门。一抬头便能看见那座吊死过明朝最后一个皇帝的景山,我总是过其门而不入。向南池子方向一拐,没多远便是长安街了,永远车水马龙,连风似乎都是热的。然而,只要一踏上长安街,那洋溢着皇家之气的古典建筑便会提醒我:这是北京,这是城市之上的城市,而我,不过是位跻身其间的外乡人。
也许,由于多年与这座既平民化、又充满贵族气的都市肌肤相亲,我巳逐渐被它同化,我的性格、身份、服饰与形象无不带有它鲜明的痕迹,然而只有一点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那就是口音。无论我怎样尝试着努力,那脱口而出的散发江南水乡气息的方言,会在漠漠风沙的氛围中固执地证明着遥远的籍贯,证明着我是来自南方的移民,口音的无法更改正如血缘,口音是隐藏在我身体里的看不见的根,随时随地注释着我生命的渊源。由于经常性的搬迁,我生活中保留下来的旧东西越来越少了,只有口音是我生命中顽固的隐士,是打在记忆里的一块补丁。有时,走过长安街靠近火车站的那一段,迎面走来一群操着南方口音的供销员模样的乘客,我便会像无意间听见谁远远地喊我名字般停顿住脚步一此时此刻,南方作为一种口音出现,我几乎怀疑风尘仆仆的故乡正搭乘在这趟晚点的列车上。
等到反应过来,我会自嘲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经过东单路口的那一排百货商店便进去随便挑一件故乡出产的土特商品譬如一包牡丹牌香烟,拆封之时我会很仔细,生怕失手损坏了图案熟悉的商标。点一支牡丹牌香烟在长安街的夜市上散步,伴随唇上的忽明忽灭的火星,会觉得故乡在与我共呼吸……
大北窑、建国门、东单、天安门、西单、木樨地、军事博物馆、公主坟、苹果园……十里长街,华灯初上,我闭上眼睛都能背诵出沿线的汽车站名。即使我停下脚步,思想仍然凭借惯性在熟稔的路线上延伸: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北京,我是爱你的,虽然我是你时间隧道中的匆匆过客,是一位患有思乡病的外省青年。我是把你当作一部精装的矿世经典来对待的。一座城市对于它的本土居民来说,类似于一部购买后归自己所有的书,总觉得阅读的机会有的是,常常未经翻阅即完好如新地搁置在书架上,覆盖着看不见的尘埃。但对于远道而来的外埠游客来说,这座城市则是仅供借阅、需要定期归还的书,于是他便尽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读懂读透,甚至渴望背诵出其中最精彩的段落。北京,这就是我对你爱的方式,在你丰富的内涵、巍峨的结构面前,我永远是一位一知半解但充满探险精神的外地读者。我恨不得像盲人一样用手指读你、用耳朵倾听你,直至发现你与我理想中的模式完全吻合。
北京,你的每一页,都已复印在我记忆里。一位长安街上的外乡人,怀揣着北京,怀揣着这个炙手可热的地名,也怀揣着自己对座城市的理解与膜拜,高耸衣领,逆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