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北京时,在郊区的麦子店租了一间小平房,聊作栖身之所。麦子店(听起来就像个村落的名字是一片大杂院组成的居民区,有许多外地来京人员在此地租房子住--包括河北的菜贩、安徽的保姆或钟点工、福建的钟表匠、四川的女招待、浙江的琴师等等,再加上我这个南京来的诗人,估计各行各业都占全了。圆明园附近有个画家村,聚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浪艺术家,因而声名遐迩;东郊的麦子店则不为人知,因为引壶卖浆者居多的缘故?纵然如此,我仍然热爱这个市井生活气息浓郁的外省人聚居地,这个都市里的村庄。
我搬过来不久,就赶上全国人口普查1990年》,街道办事处借调我做普查员,派一位居委会老大妈配合我一领取统一淳鹡的表格,然后走街串巷、挨家挨户调査、登记人口情况譬如年龄秋况、男女比例、亲缘关系、工种、学历等等)。麦子店只是比指甲盖还小的村落,我辛苦两个月的调查结果仍然输入全国人口普查韵总数据里,占有着微不足道但又不可或缺的小数点--所以说虽然是新加入的住户,我对麦子店还是有发言权的。它曾经置于我小小的权力的管辖范围之内者说句笑话,我做过麦子店两个月的村长。整整七年之后,它再次出现在我的笔下。这篇文章,权当迟到的调查报告吧--一位行吟诗人对一座流浪者村落所做的调查。
麦子店,位于北京东北角亮马河沿岸,早先属于郊区农村,由于城区扩建(它邻近新兴建的东三环路》,才农转居(农村户口转城镇居民户口)改为街道,设有街道办事处,下辖居委会若干。它的治安管理由六里屯派出所负责,专门安排一位片警我当时结识的那位姓刘,不知如今是否已换防了?麦子店的地理位置不错,处于大名鼎鼎的长城饭店侧翼由一条枣营路连接,步行约需五分钟),毗邻农展馆、使馆区、中曰青年交流中心以及我离开后才修建的燕莎友谊商城。我只做过麦子店两年的村民一天天早晨走出村子,都能看见不远处亮马桥对岸咖啡色的在阳光下闪烁其词的昆仑饭店一一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巧克力,我总要兴奋地咽下一口唾沫。或许这个细节,最能代表一位远道而来的外省青年对梦幻般近在咫尺的一座现代国际大都会的私人感情!我是每天用眼睛舔着昆仑饭店的咖啡色而逐渐认识北京的。
原则上讲,麦子店是由一座古典的村落及一条现代的街道共同组成的。街道即西通豪华饭店区域的枣营路,沿途有国营百货公司、粮站、集贸市场,更多的则是外地人开的风味餐馆、杂货铺、烟酒冷饮店,以及形形色色如维修钟表、补鞋缝纫、卖瓜果蔬菜或肉蛋类的简易摊档。甚至使馆区的老外都常骑着自行车来这儿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一一因为价钱太便宜了,跟三里屯、秀水街专对老外的市场相比。外国人的生意好做一外地人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涌进这一带寻找发财的机会。由于街道所起的橱窗作用及其发展,隐藏在街道尽头的麦子店村落一一这片古色古香的老式居民区,便有越来越多的海动人口滚雪球般地加盟。本地老住户也乐得将祖传私宅中多余的房屋租出去,每个月轻轻松松地从勤劳的外省人手中收取租金一一比闹市区的房租要便宜一些,因而做小本生意的外省人也承受得起。这,就是现代商品社会中隐秘的生物链。
外省人住进麦子店,只需要一道手续:向派出所办暂住证。然后就可以光荣地成为麦子店额外的村民。麦子店,总共有一百零一户人家,但几乎每家的院落里都住有外省人(有的甚至拖家带口搬过来)。老北京风格的大杂院,蛛网般挂满电线、晾衣绳之类,高大端庄的正房都是房东住,侧翼低矮破败的厢房都租给外省人了,厨房、自来水与煤气罐共用。有的房东还在靠院墙的空地上加盖了防震棚一样的简易房泥砖结构,顶部蒙一层油毡),廉价租出去,照样供不应求。寸土寸金的麦子店哟,我今天仿佛又看见你了:在晨雾中鸟群般灰蒙蒙的一片,制作粗糙的烟囱使整个村落形同一群叼着烟袋蹲坐着开会的农民;荆钗布裙的妇人们围在共用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白天几乎看不见男人的影子,他们为抵抗物质的压力都到外面的世界抛洒血汗去了,早出晚归,表情严峻……在这里能听见祖国各个地域的方言,他们浓重的口音里灌输着生存的艰辛与命运的顽强一直至今天,仍构成我回忆的画外音。
麦子店是一座既原始又现代的村落,它的居民结构,是由房东与房客组成的。所以,它也是客人最多的村落。麦子店本身,就像是一座外省人的大旅馆。每天夜里,烟云般积聚在屋顶上空的梦境,是伸向袓国四面八方的;甚至每个人的梦呓,都由不同的方言配音。管辖这一片的邮递员知道:麦子店的信箱,每天都是超载的。
北京的楼房都有暖气。麦子店没有楼房,因而也没有公共供暖设施,在麦子店过冬,要自己生火御寒。外省人来麦子店的第一个冬天,就要接受生活的教育:买什么成色的蜂窝煤,怎么生炉子以及怎么封火……我在麦子店,才理解了唐诗里红泥小火炉的意境。我在炉边读书。床头还摆一瓶红星牌二锅头酒。它们是我在麦子店结识的两个朋友,也是一个诗人抵抗冬天的助手。后来我住进了髙楼里,却很怀念麦子店的课程。1990年至1991年,我住在麦子店的一间只有两张席梦思大小的低矮平房里,月租金是人民币六十元,而我从单位领的工资也只有二百元一这就是当时的物价比例。我在麦子店度过了两个没有暖气的冬天。但我这个外省青年对生活的温情,却是麦子店培养的。
麦子店的建筑(院落、房屋、电线杆、胡同)高低错落、毫无规则,陌生人走进来,注定要迷路的。但我在今天,不用依靠门牌号码来辨别,就能触摸到它每一座大杂院的确切位置,就能在想像中恢复它本来的面目:村头的空地上,陈列着一副弃置不用的石碾(就是村里最古老的文物》,也作为召集村民开会、交纳水电费的公共场所一麦子店露天的议会。进村的第一户,孤独地住着一位半聋的五保户大妈,她的房客是三个卖竹席与草秆编织品的安徽货郎;第二户的院落被卖烤羊肉串的新疆维吾尔族家庭包租下来了,洋溢着草原游牧民族的气息;第三户……我甚至根据院子里停放的三轮货车,就能够判断出它属于藉位东北的搬运工一来自白山黑水之间的“骆驼祥子”,我离开麦子店时搬行李就是请他帮忙的。麦子店哟,我记忆中迷宫一样的村落。
我对麦子店是有发言权的。这就是我凭记忆,对麦子店所做的调查报告。读到这篇文章,如果你想亲自查找麦子店一将是徒劳的。因为我离开之后,整座村落都拆迁了。工程队的推土机把这旧时代的一切夷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座三星级酒店及搭乘电梯上下的高层居民楼。我描写的是麦子店的历史,或历史中的麦子店。现实中的麦子店已面目全非,只保留了这个古朴的地名,却再也找不见任何村落的影子它已变成一座现代化的新兴居民小区)。那些曾经在麦子店安营扎寨的外省人,如今都在哪里一是候鸟般返回了各自的故乡,还是继续在这座磁铁般充满吸引力的城市里浮沉、抗争?我对麦子店的报告只能是回忆式的。它感染过我的一切一包括我破碎的梦想,都被封存进新建筑的地基。麦子店,我流浪青春的一个最重要的驿站,北京拥抱我而敞开的最初的城门一一道看不见的城门。即使是从地图上消失的村落,也能在我的怀念中得到恢复。永远的麦子店。我永远是麦子店的荣誉村民。
麦子店永远是我记忆的安慰者。这北京郊外的小村庄,总共有一百零一户人家,我是最后一位来到这里的村民。我的房屋位于靠近墓地那一侧,也是种满果树的角落。推开窗户,苹果花探头探脑,仿佛要努力地嗅室内的书香味。哦,我的四堵墙壁,有三堵排满了书架,剩下的一堵是门窗的位置。我青春时代的梦幻与思想,都是麦子店培养的--一盏焦灼的台灯,在夜间晒黑了我的灵魂。大风起兮,我的灵魂发出纸张被掀动的响声。
我揣着外省的移民证,来到这座已经满员的村落,便知道自己被一片看不见的麦浪修改了身份。少年的姓氏声明作废。有时我会问自己:这个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晒太阳的是谁呢?这头戴鸭舌帽、骑自行车去城里上班的是谁呢?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还要居住多久?
太阳从麦子店的上空升起,照耀街两边编织布料的妇女、嘻闹的儿童,照耀果园里刨土啄食的家禽。男人们都去哪儿了?他们聚集在附近工厂的烟囱下面,接受生活的熏陶。我是他们中的一位。我在墙壁的阴影中行走,在鸭舌帽的阴影中行走,在自己的阴影中行走。我一点点地亮起来,直至通体透明,针眼大的风都能穿过我。我用右手捂紧胸口,克制住生命本质的颤栗与疼痛一麦子店呀,这就是一位流浪诗人对你的敬礼。我的老家在麦子店没听说过的地方;我的兄弟姐妹至今仍在那里,划船,缝补鱼网,或者从水的衣襟里采摘余温尚存的莲篷。他们的手穿过我的影子,烙铁般炙痛时间,逼真地驱逐我内心的黑暗。在麦子店的茅草屋顶下,我的怀乡症久治不愈。苹果花呀向日葵呀炊烟袅袅呀,混合成挥掸不开的草药气息。我这个来自南方的稻草人,肩头披着风的外套、鸟语啁啾的花边,乍暖还寒。
下雪天是麦子店法定的节日。积雪髙过家家户户的门槛,高过枣树、榆树的膝盖,使白昼也呈现出睡态。我画地为牢,怀抱红泥小红炉背诵唐诗,我说李白呀杜甫呀请等等我。我相信有一辆四轮敞篷马车把村庄剖析成两个部分。炉火正红,铁锤飞舞,这白银锻制的村庄,谁也不忍破坏。
麦子店没有掌柜。麦子店是个概不外传的村名。麦子店甚至没有麦子,没有那些掷地有声的黄金的字眼。花开得静悄悄的。尘土的扬起与降落,静悄悄的。人走在路上像走在水面,静悄悄的。麦子店,静悄悄的。我在果树林里总共写下了三大本诗稿,指甲划破纸张,我听见自己在喊疼,在喊疼。我蒙住眼睛,就看见你们:陈旧的四合院,煤渣铺的道路,保持距离的风车与田野。一只鸟飞过,它仅仅衔着一根稻草,鸟的影子轻飘飘的……
这就是离北京城只有一公里的麦子店。这就是我兵临城下的青春。我在麦子店写下的诗,是风读不懂的。它是献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的。
最漂亮的姑娘是我邻居的女儿,她的脸是苹果花做的,嘴唇是蜂蜜做的,她的眼睛呀是星星做的。我的邻居是钢铁厂的工人,可是他却培育出了花朵。从村东到村西,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一家家的姑娘,一位比一位漂亮一仿佛是同一位姑娘,在不断地长大。我要上前拦截住她。我要靠拢果园里最后的那棵树,眨一下眼睛,它就是美人的模样。哦,我的房屋在果园的深处,我这尽打鬼主意的园丁,用一首诗去换一朵花一又生怕春天会后悔。我见好就收。
我是第一个离开麦子店的村民一在大家还没醒来的时候。我重新背起风尘仆仆的行囊朝城门的方向出发,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渐趋模糊的脚印。亲爱的村民们,你们会忘掉我的,就像当初记住我的面孔一样。北京郊外的麦子店呀,我一梦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