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诗人黑大春曾专门为圆明园写过一首《东方美妇人》,重温它那被战乱压榨的丰腴与繁华。诗人的感觉是逼真的,他想像出燃烧的庄园里的汉白玉石柱像披着开衩的火红旗袍的玉腿一有着令人心痛、心碎的美丽。读诗时我不禁感叹:这简直是一阕东方式的《天鹅之死》。我不再把它比喻为劫难中浴火的凤凰了一圆明园所承载的苦难要沉重得多、残酷得多。这是玉碎宫倾呀。黑大春拟人化地把圆明园形容为东方美妇入,以强调它是有生命的,有知觉的一因而也会有痛苦兹。这也给了我启发:作为皇家园林的圆明园,天生就具有一种贵妇的美,而非少女的美、村姑的美。圆明园是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宫(又称夏宫厂不仅集中国各地园林艺术之大成,而且吸纳了欧洲的建筑风格一中西合璧,被称为世界之最的“万园之园”,潘园之内还收藏有大量的文物、珠宝和典籍(其中文源阁实乃皇窣藏书楼),使其拥有无价之美一因而这种美最后遭受的损失也是难以衡量的。圆明园被焚,是在人间上演的最惨痛的悲剧:美被丑毁灭了,文明被野蛮征服了,人类最富丽辉煌的建筑却被人类自己付之一炬了一这就是战争的罪恶;战争使人性被兽性统治了。天堂不会发生火灾,圆明园的火灾简直相当于人类文明的****一一纵火者一点也没有对历史、对人类共同财富负责的态度,因而是世界的罪人。这场灾难也令人加倍地悲哀。圆明园,构成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二个阿房官一它比阿房宫更多了一种耻辱,而且离我们更近,离文明时代更近。
纵火者是谁呢?他的良心何在呢?额尔金这个名字,巳被仇恨的铁钉钉在了圆明园的断壁残垣上,钉在了人类文明史的耻辱柱上。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于1860年撞破国门进入北京,在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后仍不愿善罢甘休。英军首领额尔金下令焚毁圆明园,英法联军共出动了三千五百多人,把园内的各种宝物席卷一空后,还意犹未尽地点起了一把野蛮之火一这简直属于强盗的行径。圆明园在被洗耱之后,还要面对火焰与灰烬一一美反而使强盗的心肠更加残酷,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大火之中,玉石俱焚,举世瞩目的圆明园留给未来的只是一片焦土。那场该挺永世诅咒的大火并没有照亮人类愚昧的夜空,反而使黑暗更加黑暗。如果有上帝的话,上帝也会为人类痛心不已。
古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付出沉重代价为人类盗取天火。在刀耕火种的时代,火曾经帮助人类建立了辉煌的功勋。当人类历史进入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文明社会,圆明园的一场大火却暴露了人性的弱点,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一一这是历史车轮的倒退。或许,火本身是无辜的,纵火者才是有罪的。最初的盗火者是光荣的,后来的纵火者却是可耻的。神话是轻松的,人类的历史却是沉重的。我徘徊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回顾着那场早已熄灭的大火,觉得周围的空气仍然是发热的,脚下残破的基石,余温尚存。这块悲伤的焦土时刻灼痛着中国人的记忆哟。一代又一代中国人,都将面对废墟接受残酷的教育:美是需要建造的,又是需要保卫的,有时候保护美比建造美更难;但是,保护自己民族美丽的事物就等于扞卫尊严。圆明园,是对民族尊严的一次拷问。这里的断垣残柱,是那过去的时代里祖国破碎版图的象征,是永远在疼痛着的伤口、永远在提醒着的记忆。它使我回想起戴望舒的诗句:“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圆明园,也是旧中国残损的手掌,掌心伤痕累累,而那排烟熏火燎的汉白玉石柱就像被烧灼过的手指直指苍天这是一种悲痛的手势,也是一种愤怒的姿态。圆明园不仅是北京的一处伤口,中国的一处伤口,更是人类文明永远的伤口。它以伤口流泪,它以伤口呐喊:千万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所以,我们在日新月异地建设自己的城市和国家同时,还永久性地保留了这一块废墟一作为痛苦记忆的世袭领地。我们在享受幸福与和平的同时,还需要不断地敲打伤口,在疼痛中保持蒈醒一这,就是对伤口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