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北京的梦影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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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皇城根

住在皇城根,就等于住在天子脚下。这种骨子里的优越感,不仅是地理上的原因造成的一一更是心理上的。跟皇帝做邻居,在一座城池里同吃同睡,怎么说也算是一等公民吧。老北京人说话,儿化音重,总把皇城根念做皇城根儿,但就是这漫不经心拖长的尾音,把内心的傲慢与自得给泄露出来了。即使在帝制的时代终结之后,这种心理上的堡垒仍未被完全摧毁。住在皇城根,仿佛住在天堂的隔壁至少也继承了一笔精神上的遗产。皇城根的居民,再清贫再没落,也算是半个天使一一即使自己没什么可炫耀的,就夸夸爷爷那辈吧,毕竟曾经是贵族。皇城根啊,老北京人的心理误区。么充满市井气息的东黄城根南街。解放后,皇城根改叫黄城根了:希望大家能忘掸过去的皇帝。

北京划分为内城与外城,内城即所谓的皇城。明朝嘉靖年间增筑的外城,主要是让小市民居住的,兼而提供给商人做生意。尤其清朝以后,内城便像一块大蛋糕一被八旗子弟按照旗帜的颜色给瓜分了。原先的汉族居民都成了拆迁户,纷纷把家搬到外城。皇城清一色地成了贵族的世界一便有了天壤之别。泱泱皇城,寸土寸金。即使能在边缘地带安营扎寨的,也肯定不无来历。即使不是正宗的皇亲国戚,也算得上是皇帝的远房亲戚一没一点裙带关系,怎么可能离皇帝那么近呢?在那时候,皇帝可是国家的重心,世界的中心。在世界的中心能做个边缘人,也是幸福的。有一种鲤鱼跳龙门的成就感。一墙之隔,区分了两种等级帝制时代的等级制度,就是这样深入人心的。皇城根的四合院,显得格外地拥挤,甚至多了一批攀龙附凤的违章建筑。

皇城根的居民沾了皇帝的光,不愁吃不愁穿,于是就提笼遛鸟、唱戏捧角,甚至斗蟋蟀、养金鱼,仿佛回到了童年。这是一群在游戏中生活的有闲阶级,每天琢磨着怎么使生活更好玩点。说好听点,皇城里尽是些长胡须的儿童;说不好听点,出了太多的玩家或玩主:玩世不恭、坐吃山空。曾经厉兵秣马的大清王朝,就给这么一大群没有生存技能的懒汉玩完的一还自以为玩的就是心跳呢。皇城根,伦理与道德的缝隙,最适宜滋养寄生虫的地方。八旗子弟,变成了十足的贬义词,祸患无穷啊。看来血统既能造人,又能毁人。一群封建时代的败家子。《“批判”北京人》一书有这样的议论:“待到贵族被历史所剥夺,八旗子弟成为破落子弟,他们的消费型文化就远离了物质而空留下那种文化了。这种文化,这种散淡暇豫、悠然闲逸的生活艺术,如同欧洲封建贵族的族徽,折射出他们昔日的荣光,满足着他们空洞的虚荣,提笼架鸟间仿佛依然可以傲视众人,依然享有无上的权力。”老北京文化纵然辉煌灿烂,但我们无法回避它局部的阴影一八旗子弟的遗风。想起皇城根,我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镀金鸟笼一一以及它里面那些被富贵剪短了羽毛的学舌的鸟,患了软骨病的落俗之鸟。

直至今天,东黄(皇)城根一带,还遗存有一溜花鸟市场,街两边的店铺颇具百科全书之风格,什么都卖:从花鸟虫鱼,到古玩字画,甚至挠背的木制“不求人”也摆上了台面。别的城市的旅游商店区域,卖的大都是金属或塑料的工艺品。而这里才是北京最典型的旅游商品市场,能找到最有代表性的纪念品:要么是活物,要么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一譬如地摊上的几枚绿锈斑驳的铜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仿制的……走在这条博物馆似的露天街道上,你能感受到八旗子弟是怎么千方百计、别出心裁地游戏人生的一有关玩的点子,他们似乎已想尽了。你会长叹:他们哪来那么多时间,哪来那么多金钱,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这肯定很让现代人困惑的。如今这条街走过的,大多是看客,花鸟市场的生意,肯定远远不如清朝了。

老舍在正红旗下出生时,八旗子弟的风尚已衰落了,许多贵族后裔一贫如洗,甚至靠“吃瓦片”(卖房或租房)度日。皇城根的房东们,有时比自己的房客还要困苦、还要尴尬。天子已不在了,但他们“生在天子脚下”的那份优越感并未完全泯灭,吃完了物质的老本,又开始吃精神的老本;掩上的帐簿很单薄,翻开的家谱却很厚重。正如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描绘的一个人物:“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京,能说全国尊为国语的话,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坛社作为公园,能看到珍本的书籍,能听到最有见解的言论……”他们怎么也忘不掉自己年久失修的老屋一毕竟也是皇城根的建筑,门前曾经车水马龙,人来客往。其实那空落落的栓马石,已是现实对历史的绝妙讽刺。老舍本人,不像大多数旗人后代那样身无长技,他毕竟掌握了一支生花妙笔。但是他也无法摆脱皇城根居民的“自我中心论”,在他眼中哪儿也比不上北京一甚至巴黎也相形见绌:“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矿;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皇城根,是那个时代的顽童们永久的精神摇篮。贪玩的人啊,没什么可玩的时候,还能够玩感觉,老齐确实还说过阿Q一样沾沾自喜的幼稚的话(皇城根的精神胜利法)在太平岁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潜台词是:许多水果只有北京人才吃得起。杨贵妃吃荔枝时,恐怕也不会如此飘飘然。在他心目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减墙即使已颓败了(长出了荒草》,也是精神上不可动摇的靠山……霈要声明的是,我对老舍本人绝无讽贬之意,只不过借题发挥,跟皇城根的荣誉居民们开开玩笑罢了。

如今,不仅天子不在了,皇城也早已拆了《只剩下两座孤零零的城门楼子》,听说解放后拆的墙砖要么用来铺路,要么用来给老百姓盖房一有的公共厕所甚至都能见到这种“明瓦”(上面铸有某个明朝皇帝的年号)……可在某些北京人心里,皇城的影子仍然存在着,仍然高不可攀。他们觉得自己永远住在皇城根。他们永远觉得自己住在天子脚下。我把他们这种偏执、骄傲的心理,概括为“八旗子弟后遗症”。他们的生活已进入了现代文明社会、进人了高科技时代,可某些思想还停留在清朝,停留在封建时代的最后一个王朝。皇帝觉得自己是天子,可他们觉得自己是王子。一群被废黜的王子哟。其实,没有谁会承认他们能演好哈姆雷特。他们的精神胜利,无人喝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