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中国的盒子
四合院的造型与结构在我眼中有一种神秘的美。我常想,住在四合院里的人是有福的。
说起北京的民居,自然要说到四合院。其实所谓的四合院,早在西周时期就已经形成基本格局,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跟北京有缘似的,一直是北京民居的代表建筑。北京现存的四合院,多是明清两代的遗物。住在四合院里,就是住在一种历史感里,等于守护着祖宗的遗产,你能说这不是一种福气吗?也许若干年以后,想住还住不到呢。现代社会,住高楼容易,住四合院难。老北京常夸耀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大抵是四合院里才能找到的陈设一再不留心,这种风景也快消逝了。
汪曾祺形象地把四合院比喻为“一个盒子”。为什么要造这个盒子?因为“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这是一只中国的盒子。学者们说广四合院是中国封建社会宗法观念和家族制度表现在居住建筑的反映和产物。”四世同堂,在一座天圆地方的全封闭式四合院里其乐融融可算旧时代北京人对生活的最高理想;据说只有在那样的境界里,才知道什么叫天高皇帝远,大隐隐于市,以及什么叫天伦之乐。喜欢住在盒子里的北京人哟!平民的四合院,大多分内外两院,内院用于居住,由正房、耳房及东西厢房组成;外院则用作门房、客厅和客房。还有大型的住宅,向纵深发展,增加几进院落,或横向发展,增加几组平行的跨院。虽然都叫四合院,但四合院也是可以分出贫富来。可以造得很简洁,也可以造得很繁复乃至豪华。这魔方般的中国盒子,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
四合院装饰性的附属设施,还有影壁、垂花门或屏门人抄手廊、南山墙、后罩楼等等。只是经历了岁月沧桑,把它比喻为“盒子”的汪曾祺也不得不感叹一这个盒子已快磨损了:“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基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
纵然如此,北京的四合院在我这个外乡人眼中,依旧充满了神秘的美一一仿佛那里面收藏着某种不为我所知的古老的生活。或者说,它的神秘感就是它的美感,它的美感就是它的神秘感。这是一个可以无穷复制、放大的中国式盒子,我在北京寻访过许多遗留的王府、衙署,发现它们基本上都属于四合院的结构。于是读《红楼梦》时,大观园在我想像中也是四合院的模样--一座风花雪月的大四合院。及至参观故宫,觉得也是四合院的翻版与扩张,不过是供皇帝居住的四合院。推而广之,清朝的整个北京城,乃至那个时代的中国奉行闭关锁国政策,不都是一座全封闭式的超级四合院吗?我真担心四合院不仅是一种建筑,更是一种心理。
趁四合院还在,正是后人们参观、剖析这个盒子的时候。了解四合院伫守过的历史,就等于进人一只心灵的黑箱会有思想曝光的,当你回到灿烂的现实中。四合院是旧中国的影子,有一种颓废而令人心痛的美。所以我对北京的四合院总是百读不厌一它像线装书一样孤零零地横插在城市的书架上,周围全是钢筋水泥的新潮建筑。我甚至觉得,没在四合院里住过,不能算真正地了解北京一一即使你自以为很了解它的现状了,也应该去四合院里补课。不了解4座城市的往事,绝不能算全面。在四合院里住过的人会有思想的,因而也是有福的。北京的居民,若按居住条件来划分,大抵可分为住楼房的,和住平房的(多指四合院)。楼房一般带“双气”(煤气与暖气),平房则要靠蜂窝煤生炉子。所以冬天的四合院,有一点点冷一但也能使你清醒地看见它的过去,过去的北京人在围墙里生活的情景。你可以坐在天井里晒太阳,想一些有关或无关的心事。
很幸运我刚来北京时,在东城的某座四合院里借住过半年。房租很便宜。在四合院里我跟房东学会了生炉子、养花、遛鸟和放风筝。当然,我还坚持写诗。房东读我的诗读不懂,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在邻近的那条丰收胡同里,住着个叫艾青的老诗人,有时坐在轮椅上出来散步一当时艾青还活着。我顿时激动了:诗人艾青,也跟我一样住在四合院里,居然还是我的邻居。按他的资历本可以住高楼的。那么只能这样理解:他是喜欢或习惯住四合院了。我散步时总下意识地投奔丰收胡同,希望能邂逅诗人的轮椅,可从没有这样的巧合。他住的四合院有两扇红漆斑驳的木门,也总是紧闭的一遗憾的是我当时还没有敲门的勇气。我就这样与拜见这位诗人最后容颜的机缘擦肩而过了这位诗人从浙江的大堰河怀抱里出发,最终落脚在北京的一座四合院里。曾经与艾青为邻,我也是有福的。现在想想也没什么。鲁迅、郁达夫、沈从文,都从南方来,都在北京的四合院里住过。本地的老舍,甚至就出生在护国寺附近小羊圈胡同的一座破落的四合院。四合院跟二十世纪的中国文人,还是颇多交往的。随着北京城区改建,四合院快拆得差不多了,只怕下个世纪的文人怀旧时想住四合院,要比住五星饭店难得多。联想至此,我加倍觉得自己幸运。甚至想对四合院哼一首流行歌曲:让我再看你一眼。
北京确有星级饭店系模仿四合院建造的,即香山脚下的卧佛寺饭店。一律平房,带天井,室内不铺地毯,不设席梦思,代之以板床、藤椅,明清风格的木质家俱。仿古的建筑,刻意呵护客人做一个传统的梦。我在那里开过一星期的会,却找不到住真正的四合院的感觉。看来这就是文物与赝品的区别。真正的四合院并不是一种形式,更具有古老的内容。这只不起眼的盒子里装的东西可多了。
大院:阳光灿烂的日子
很久以来,北京市民的居住环境有两大特色:首先当然是胡同多,据说真正带有土着血统的老北京,包括提笼遛鸟的八旗子弟后裔大多散落于古色古香、民风淳朴的胡同及四合院里,延续着“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市井生涯;其次,是大院多。我不知道使用“大院”这个概念是否规范,它主要指北京地面上鄹些国家机关、部队或文化部门割居的办公及宿舍区,以区别于胡同地带小巧封闭、平民化的独门独院。这里所说的大院,相当一部分是北京解放后旧皇城外围(包括当时的近郊)扩建的,高高的院墙,结实笨拙的苏式低层楼房。大门可通汽车,有威风凛凛的士兵或系红袖章的门卫看守。在大院里集结并和平共处的,是一些操外地口音或说着蹩脚普通话的干部及其家属,从那么一天开始,他们遵照这个古老国家重新编排的户籍制度一成为名正言顺的北京人。北京有一半的空间,是属于这些新时代的移民的。他们的孩子,也是在这块土地上成长的;后来,他们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些孩子们啊,在红漆院墙的保护下醒来,在楼房之间的绿化地带玩耍,或者去邻近的学校上课,说标准的北京话,渐渐淡忘了遥远的老家。
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描写的就是这样一群部队大院里的少年,自恃遗传着贵族的血统,而在那整个社会人性都面临考验的特殊年代,无意识地被推举到荒草滋长的舞台上,成为一幕荒诞戏剧的角色:逃课,躲在大院角落的假山石背后学抽烟,比赛喝啤酒,吹嘘各自追逐女孩的经验,砸仇人家的玻璃,偶尔纠合起来,骑着自行车、脖子上斜挎的黄书包里藏有铁器,浩浩荡荡地去和另一所大院里的少年团伙打架……他们的青春,就是在目空一切的优越感和张扬的野性中荒废的。这些在红旗下长大的孩子啊,当年龄的迷彩被院墙外面的风雨剥离,脱离了温室之后也获得清醒,回首那被时代夸张的少年血性,开始温和、平淡且豁达地看待周围瞬息万变的世界。《动物凶猛》之所以被姜文改编为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他也曾经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他太了解这些少年的梦想是如何在绿树红墙之间奔突而最终寻找到出路的,因为岁月将作为隐形的导师,以铁一样的法则教育它阶梯课堂里所有蒙昧的学生。
北京错落有致的大院,在那些少年眼中是带有母性色彩的一摇篮般呵护着他们盲目的青春,宽容得简直近乎纵容。天永远是蓝的,树天生就是绿的,一生中又能保持多少阳光灿烂的日子……
西郊某些地段是军事单位所在地,较着名的有海军大院、空军大院以及玉泉路的国防大学校园等等。据说王朔本人就是在海军大院里成长的,走过那由绿琉璃瓦院墙、鹅卵石甬道乃至假山石、月亮门组成的街边公园,我忽然幻想《动物凶猛》里女主人公米兰美仑美奂的笑靥是否曾在这里绽现?
我从南方移居北京巳不少年头了,刚来时借宿在三里河一带某位朋友的空房子里,那是计委大院,层层叠叠的苏式老楼房排列成方阵,中间是蝉声不绝的林荫道,树木巳长到三层楼那么高。我下班时从木樨地地铁站口钻出来,才发现十里长街已繁星满天、华灯初上,往北走约一站路,就是三里河一地名虽与河有关,我却连一条稍气派点的溪流都未找见,左近修筑有玉渊潭公园,可惜那是一块巴掌大的湖泊。计委大院与公园仅仅间隔一条马路,我在灰漆斑驳的筒子楼里写诗,只要推开窗户,就能听见对面公园里传来孩童们嘻戏的笑声一一不知为什么,世界一下子就显得仁慈安详了许多。
朋友姓贾(即后来的小说家狗子),自小便在这座花红叶绿的大院里跌打滚爬。根据父母的官职一一他也算高干子弟吧,喜欢在老式的工作手册里写点卡夫卡风格的札记,不太愿意出门做生意,性格中有点闲散的禅境。他在大院里还有几位小时候在同一幼儿园看图识字的铁哥们,周末之夜大伙找一处闲置旧家具的空房间,以深色床单代替窗帘挂起来,沿墙根摆一溜五星啤酒,然后拉开褪色的八仙桌,劈哩啪啦地搓麻将。介身其中,我感受到他们习惯周期性的搓麻将,似乎并不完全为了消磨时间、打发寂寞,分明借助这平淡温和的氛围清点心事呢。夜深人静、恍若隔世的大院,虽安插于闹市之中,却弥漫着浓郁的田园情调。给都市里劳碌的游子心灵以一种特殊安全感……
北京的大院,我似乎是很熟悉的了。然而即使我每天的梦都安置在其中的某一幢楼房里,我,仍然是一位冷静的旁观者。因为我已习惯了以长安街上外乡人的身份,来发现这座伟大城市所无处不有的平凡的美感。
在结束一年搬数回家候鸟般东挪西迁的流浪生涯之后,我终于改变了认为家的形式不过是一只稍大点的旅行箱的看法。单位在沙滩北街的文化部老宿舍区给我分了间陋室,我终于可以把浪迹天涯的心寄存在这里了,安安稳稳地吃点利息。那里又是一所简直带有文物性质的大院,张中行老人在《府院留痕》中讲解:“这个大院落,指坐落在北京景山之东一条街旧名马神庙,民国后改景山东街,大革命后改沙滩后街、西部路北高墙之内那个大方块,早是清乾隆时期的公主府,中是清末起的国子学一京师大学堂,后为国立北京大学第二院(理学院》。”至于我住的院落,仅仅是旧公主府附属的部分,“路北第二个门,原北京大学的西斋,男生宿舍中面积大、牌号最老的,1904年所建,现在门户依然,但已成为文化部的宿舍”、我住的俗称老灰楼,三层,四面回环,留一豁道,明显是模仿四合院的格式,天井宽敞得可举办足球赛;但几棵槐树、银杏之间蛛网般系满了晾衣绳;楼内每个单闻锦不足十平方米,仅可容一床一桌一几,附带壁橱,是老北大的独身教师寝室。北窗外的空地屯积着煤堆。为西侧即是冬天烧水供应这一带暖气的锅炉房。这几幢老楼好几次都想拆除了扩建,都被文物保护机构阻。我在昏暗的走廊上烧火做饭,生怕烟熏火燎影响了文物的价直,但转念一想:或许多少年以后,在后人眼中,这恰恰增添了一个典故一一该有多么好!有时深夜在院内空地上散步,一抬头望见周围黑黝黝的楼群一扇扇灯火通明的窗口,眼前便浮现出本世纪初那一批莘莘学子偎依的青灯黄卷,甚至,耳畔还会突然响起当时的琅琅书声……假若一所历史久远的院落有其灵魂的话,这不失为一种回光返照吧!
向南面临街的方向走,可以瞻仰到老北大的红楼一也箅那一时代中国教育核心之所在。而这条西通北海、东连美术馆的大马路,名叫五四大街,五四运动最初的学生游行队伍举着旗帜与标语,就是由这里出发的一虽然今天的车水马龙已淹没了那急促于历史甬道的脚步声。于是我心平气和地迈动书生的步伐向西走,步行约五分钟,就看见黑鸦如织的故宫后门,就看见文武百官、粉黛三千的清朝了。我不再远足,而是在景山脚下驻步悬听那山头的松涛阵阵,曾经吊死过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文化部大院里的好多居民,月初都去订购了景山公园的月票以便每天清晨沿石梯的山路跑步,并去山顶的亭台楼阁练气功、吊嗓子或花拳绣腿地舞一回剑。而我总是在景山公园门口转过身来,过其门而不入,我总是在那块刻有讲解词的雕花石碑前折回现实。